第五十回 泄机密醉后狂言 识仇人心中暗喜
且说青梅去了一回,回来禀道:“吕丞相着个西宾前来,说有事求见。”小姐沉吟道:“他这一来,必有原故。且自请来,看是何故。”青梅答应,去不多时,把傅生请来。小姐降阶而迎。傅生深打一躬,抢个半跪,小姐还礼,举手相搀,让进中堂,叙礼归坐。中军献上茶来。茶罢,小姐道:“先生玉趾辱临,有何见教?”傅生连称不敢,遂把吕相求亲之意说了一遍。小姐闻言,欣然应允,说道:“不才一介武夫,既蒙老恩相雅爱,许结朱陈之好,只好如命。先生回复吕大人,择日下聘,俟回兵之日再去入赘便了。”傅生甚喜道:“吕大人方才言过,既蒙元帅不弃,不过寸丝尺定而已。此时元帅因国事在身,钦限紧急,二则元帅初至京师,诸事未备,也不必行茶过礼,择了吉期,过一红定就是了。”小姐道:“此乃恩相体恤下顾,下官衔感不尽。”当下傅生又吃了一道茶,告辞而去。小姐送出中门,打躬而别,回身归坐。
青梅闭了中门回来,问道:“小姐今日应下吕府之亲,是何主意?”小姐道:“吕相目今当权,为天子所信,将军在外欲成大功,全仗宰相朝中用力,我若辞了此婚,他心中一定怀恼,万一从中作弊,只恐祸生不测。少不得随机应变,权且应下,借此有些好处也未可定。只要保全目下无事,天可怜见,成功之后,救得老爷还乡,那时总有饥荒,再作道理。”青梅听了,点头称善。
这其间傅生回复呂丞相,奸党闻言甚喜欢。文武全才风流婿,十分得意满心田。高小姐挑选良辰下红定,吕相府邀宾接礼设酒筵。次日会亲把姑爷请,陪客是合朝文武官。大庭上结彩悬花排宴乐,新郎首坐正中间。尖翅乌纱头上戴,颤微微两朵金花插鬓边。大红袍绣过肩蟒.娇滴滴海水江波五色鲜。腰横嵌玉蓝田带,白森森美玉羊脂四指宽。皂靴粉底时新样,衬在那织锦袍边更可观。言谈潇洒人清秀,冰清玉润似天仙。人人拜贺得佳婿,老奸相,这番光彩甚非凡。酒席散,亲友去,新郎谢宴转回府。小姐归至镇国府,按期操演选英贤。六十名中挨次考,英雄队里挑魁元。又谁知副才虽多将才少,不觉的耽延了好几天。若逢着一四七十闲暇日,吕相府便来相请好盘桓。这小姐百般曲意把权臣敬,吕国材相看犹如爱子般。这朝又遇闲暇日,高小姐中堂正坐看书篇。只听外面云牌响,青梅女忙至中门把事传。
青梅女去不多时,笑吟吟转来回话。小姐问道:“又有何事?”青梅说:“那么是有丈人家的好,又有疼热,又不少嘴头儿吃。那里又来相请,请姑老爷晚间小酌闲叙。这不是令泰山的名帖子?”小姐笑道:“你要气我不过,等明日也与你说个丈人家如何?”青梅摇着头说:“拉倒,看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儿,没地方儿开发人家。”
主仆说笑了一回,不觉天色已晚,吕府着管家来请。小姐更换了衣服,乘马出府,留下青梅看印。带两个中军、十个虞候,两对灯笼、四条火把,喝道鸣锣,来至相府。吕相迎入内书房,叙礼归坐。献茶已毕,吩咐摆上酒宴,对饮闲谈。小姐十分恭敬。酒过数巡,吕相屏退左右,留吕用一人伺候。奸相问道:“贤婿此去扫北,自度可能必胜否?”小姐道:“为臣事君以忠。胜败关乎国运,为将者不过竭诚尽力而已。”吕相摇头道:“不可拘泥。虽云听天,亦须人谋。贤婿此去,老夫甚不放心。这里有我一封手字,贤婿紧紧带在身边,千万不可疏忽。到得那里,马到成功也就罢了;万一不能取胜,急将此书命心腹人下到番营,彼兵必退。”小姐道:“不知岳父大人有何作用,能使番人如此?”奸相见问,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。
吕国材低声悄语呼贤婿:“说起此事甚非轻。咱本是骨肉连心亲翁婿,才把真情向你明。那一年,只因狂贼高廷赞,活捉番王耶律通,北安王无奈之何献降表,耶律通数年为质在东京。去年时,番相不花来送礼,向老夫百般哀恳苦求情。这般如此将他放,曾与不花两定盟。封疆各守终和好,永罢干戈不动兵。今又发兵把南抢,这封书是责他君臣失信行。再说明你是我的嫡亲婿,一定番王要看情。暂罢干戈权服顺,且让贤婿你成功。但愿你威伏化外平敌寇,这封书备而不用带腰中。凡事预防无后悔。怕的是英雄背后有英雄。万一事有不如意,你只管照我之言把事行.老父无儿只一女,惟望着贤婿承欢与送终。你此去,十拿九准无差错,我这心里才安静。好歹小心加仔细,走漏风声了不成。老父今年五十六,机密事作过万千宗。慢说世人难测度,就是鬼神也不明。我看贤婿多豪爽,怕的是口快心直惹事生。应世良言几句话,牢牢紧记在心中。逢人只说三分话,轻易不可露实情。不然就是个含糊话,给他个有尾无头摸不清。恼人恨人藏在腹,见了他多加和气与春风。义重财伤一定理,心慈面软惹灾星。各人自扫门前雪,休管他人墙外风。除却自家连心者,由他紫绿与青红。这是居心拿准处,为官之道又一层。似那些王莽曹瞒李林甫,却是些不会当权的糊涂虫。显然欺君行不法,难怪这后世之人骂不忠。这宗诀窍他不晓,枉自聪明留臭名。紧急关头第一件,休学比干与龙逢。诸凡不可明失礼,暗中打算设牢笼。躲君之恶逢君欲,暗保身家明露忠。千言万语一句话,小心机密保一生。老夫与你是亲翁婿,荣辱相关莫当轻。心腹之言开导你,贤婿你务须紧记在心中。”小姐躬身说:“谢教,大人慈训谨依从。”口中答应心内想,不由的暗笑叫奸雄。
“吕相呵吕相,人人说你心深智足,果然不错。鬼使神差,吐露出这背国纵叛之情,且等回兵之日,参你便了。且住,方才提起我父,口出不逊之言,想必有什么间隙,何不用话套他,看他说些什么。”
小姐想毕,带笑开言,说:“岳父之教乃金石之论,顿开茅塞,警醒愚蒙,小婿敬佩,终身不敢少忘。日后膝下承欢,必继大人之志。”吕相此时酒有八分,听得此言,心中大悦,哈哈大笑,道:“若得吾婿如此,老夫终身有靠矣。”小姐从容问道:“方才岳父说那高镇国王擒耶律通,小婿闻那番王十分豪勇,这高镇国可也称的起咱国的英雄了么?”吕相点头道:“可也数的着他。”小姐道:“其为人若何?”吕相道:“孤高性傲,狂妄极矣!”小姐道:“何以见得?”吕相道:“说时话长。当年你有个妻兄,五岁时节,同你岳母往无佞府与那老厌物隆太君去作生辰。看见高廷赞的丫头生的美貌,回来再三向我提念,只要求亲。我因祖上如此这般,有些旧恨,不愿去求,当不得你岳母苦苦撺掇,我即命人去说。谁知他竟推故不允,使老夫讨一场无趣。”小姐说:“堂堂相府,难道辱没他家不成?竟自不允,真正可恶,果然狂妄!既有旧仇,又有新隙,岳父何不生法摆布他,出出这口恶气?”吕相道:“何尝不要治他?只因那隆太君尚在,杨家母子是他牙爪,因此不敢下手,只把他保举到雁门关协镇平番去了。
我只说将他送至敌人手,借釗杀人把气平。不料恶贼多智勇,生擒番寇立奇功。皇爷大喜加封赏,那时分外显他红。国母闻妃同奏主,当今便要召回京。老父闻此添烦闷,百般思索少牢笼。”小姐听到这句话,陪笑开言问一声:“娘娘圣上宫闱事,岳父怎得知分明?”奸相说:“咱们朝中有耳目,托付心腹宁老公。天颜喜怒传消息,不似那懞懂百官在梦中。彼时正愁难下手,天巧奇缘机会逢。无佞府死了老厌物,这才拔去我眼中钉。又遇西凉王造反,我保那恶党携家把回国征。”小姐说:“镇国虽把牙爪去,水若无风浪怎生?”奸相说:“合该叫我将仇报,巡更拿住一逃兵。”小姐闻言忽一动,懔着心神往后听。吕相说:“此人之名叫宋四,当军身在雁门城。私逃只为失官马,暗自回京怕典刑。可喜吕用多伶俐,急将他带来见我问分明。彼时宋四言此话,老夫见景就生情。赏他银子三十两,甜言善诱设牢笼。我叫他诬告镇国通塞北,送到西台御史庭。”奸相说到这句话,小姐故意假吃惊。说:“宋四到了锦衣卫,难免当堂不受刑。万一走口说实话,干连上岳父了不成!”吕相闻言哈哈笑,说:“老夫作事岂脱空?早与他酒饭之中下毒药,七天之内赴幽冥。留下口供为定案,好叫高某洗不清。”奸相越说越得意,高小姐带笑开言又赞一声。
说:“岳父大人真有鬼神不测之机,似此深谋远算,小婿实不能及。但不知后来怎样?”吕相说:“彼时宋四已死,天于召回镇国王,交锦衣卫御史勘审。
那时节老夫暗里托宁佐,监审从旁把话加。”小姐说:“何不贿买苏国舅?”吕相摇头说:“不惹他,那个人不受人情难讲话。全仗着太监蒙君帮助咱,坏话激的皇爷恼,降旨严究动打夹。一连问了多半月,高廷赞浑身成了乱冬瓜。”小姐听他说至此,心中一阵似刀扎。目中珠泪往四下里咽,恸上心来强咬着牙。杯搁在唇摇头饮,箸向盘中用力夹。靴尖点地实实的按,玉指牵衣紧紧拉。纳气不言强笑脸,听他往后讲什么。奸相说:“高某不肯屈招认,狂贼更会想方法。写了张招纸如血本,感动了当今要贬他。老夫就机忙上本,皇爷准奏把他发。”小姐说:“发出终是得活命,大人这算主意差。”带酒奸相微微哂,说:“老夫惯会作什吗?差人半路装强盗,过江等候去杀他。”小姐闻言吓一跳,连忙问道:“可曾杀?”吕相说:“惟有这遭不凑巧,偏偏的遇着个多事小冤家。帮助他手下家丁贼奴子,那些人倒有多半命消花。”小姐心中说够了,暗喑腹内念菩萨。奸相说:“可惜不知何名姓,令人可恼气难发。虽说道未能便把狂贼斩,高廷赞今生莫想再回家。”这奸相,半生作事多机密,再不想嫡亲女婿是冤家。这也是神灵报应循环到。却叫他机密一场自己发。清清楚楚把口供诉,不用打来不用夹。这小姐套出已往从前事,霎时间心中解去病疙疸。暗称痛快连称好。“好一个瞎心瞎眼的老忘八”!
“好,好,好!我爹爹原来是你所害,我这三四年中梦魂切齿,寻找仇家不得,今日你亲口供出,等我扫北回来,在金銮殿上同着合朝文武再合你老贼算帐,看你那时分辨个什么!”奸相此时醉眼朦胧,拈着胡须,看着爱婿,微微含笑,越说越觉高兴。小姐面对奸臣,想情看色,又是可恼,又是可笑,少不得忍着满腹牢骚,顺着他的口气,岳父长,泰山短,与他对饮。又因心中去了那块大病,十分舒畅,放量开怀,又吃了数杯,二更之后方才告辞回府。
青梅开了中门,迎进房中。小姐归坐,青梅递上一盏茶来。见他面透红云,桃花着色,手擎茶杯,看着灯光,点头不语,忽喜忽嗔,遂慢慢问道:“姑娘今日似有心事在怀,何不同小人说说?”小姐说:“你猜害老爷的仇家是谁?”青梅说:“姑娘为着这外事,忘餐废寝,日夜参想,朝朝访察,还猜度不着,奴婢那能猜度?”小姐冷笑道:“谅你也猜度不着,等我告诉你罢!就是家岳。”青梅说:“谁望小姐说的?”小姐道:“也是家岳。”青梅笑道:“奴婢不信。”小姐道:“不信就罢。”青梅见小姐今有些醉意,因想起当日之言,曾说不遇大事,再不饮酒,今日神色有异,又带微醺,必有原故,遂又低低追问,小姐遂把适才怎样套审老贼,老贼怎样自招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青梅听毕,拍掌称欢道:“到底是小姐蕙性兰心,筹算的周密。彼时若不与他结亲,怎肯吐露这真情实话?小姐明日何不拿这封书奏明主上,与老爷辩冤,岂不是好?”小姐说:“我辨冤之心更急如星火,恨不能目下见老爷才好。但只一件,如今两地干戈未静,民有倒悬之苦,圣意正自不安,这一见驾鸣冤,吕国材背国纵叛,谋害大臣,固当万死,但只是我这乔妆蒙主,耽误军国大事,其罪可也不小。我已打定主意,忘生舍死,提兵北伐,走上一遭。万一神天见怜,祖宗积德,征服塞北,回朝见主,参奏奸党,将功折罪,圣上必施格外之恩,庶可保全一二。此时若还造次,不但不能搭救老爷,只怕反与老爷添了罪戾。”青梅连连点头,道:“小姐高见不差,且放那老贼多活几日罢了。可笑小姐还时常想念他与苏爷上本保过老爷,欲报其德,这可见出他的美意来了!”小姐说:“这段美意,必要报答,暂且由他。但只又有一事,松林内搭救老爷诛贼的壮士,逼真是个大大的恩人,怎生知他姓名才好?”青梅说:“这可往那里去问?除非他找来自说,可就知道了。”当下主仆说了一回,夜深就寝。这一句话就被青梅说着了。到了次日,那曹文豹果然找来。要知因甚而来,下回便知分晓。
第五十一回 才喜良驹归故主 又闻密友作高官
且说曹文豹自那日住在前安镇单员外家,教双印演武。二人意气相投,竟成莫逆。每日耍枪舞剑,跑马拉弓,观览兵书,指引他战斗迎守之法。这日双印打听得皇家挂榜招贤之信,遂走来与曹爷商议说:“如今南北作乱,圣上铸印,挑选美才,挂印平贼。咱弟兄既负才艺,何不同去赴选?倘得侥幸成名,方称平生之志。兄长以为何如?”曹爷大喜道:“正逢其时,怎么不去?那两口帅印明明是与咱弟兄铸下的,你我不去,谁能悬挂?”双印笑道:“但只愿吾兄独占鳌头,小弟麾下随征,沾荣多矣。”
书房中两个英雄商议定,忙坏了更名改姓单守英。转身回至后堂去,遂把缘由禀二兄。守仁听毕即应允,叫平氏打点行李不消停。包裹衣箱与被套,金银路费与能行。当时起身将京上,惟怕挨迟误考程。守志看看心内想,展转思量在腹中:“公子此去套帅印,他本是将帅的子弟定有成。纵然不能得状首,用为偏将也随征。万一挑在征南数,高千岁现在三贤诸葛城。我何不如此这般跟了去,遇机缘叫他父子好相逢。”哑叭主意安排定,忙忙走至己房中。急将那昔日皮箱开了锁,取出了小衣小帽被红绫。手镯鞋袜珍珠锁,包了个包裹抱怀中。望着李氏打手势,口内哈哈哼两声。指指南边又指指己,迈步翻身往外行。李氏不解其中意,跟在后面看分明。这其间,车马人夫诸事安,曹爷双印要登程。守仁送至大门外,嘱咐跟去的人四名。文豹打躬辞员外,双印作揖别长兄。只见哑叭朝前走,抱着个包裹去如风。望着大哥指双印,向南努嘴口中哼。回身扒到车儿上,安然端坐在其中。大家一见直了眼,单守仁走向前来问一声。
说:“二弟,他们上京应募,你坐在车上,莫非要跟了三弟去么?”哑叭点点头儿。双印说:“二哥不要去罢,这比不得素常的近处,小弟今已成丁,又有曹兄一路照应,二哥何必劳乏?只管放心在家,帮着大哥料理家务,大料不过一年之内,必有好信来报。”哑叭听了也不理他,牢牢坐在车上。那单员外因见素日他待双印的光景,又珍藏小衣小袄,料其中必有原故,便不拦阻,遂向双印说:“三弟,你自幼儿不曾离过你二哥半天,你今日远行,他一定放心不下,如若带他同去,一则游玩游玩,二来他各自有他各自心事,强不叫他去,看闷出病来,反为不美。”哑叭见大哥说的投机,喜的他眉欢眼笑,坐在车上,一发不动。双印见此光景,只得从兄之命。
当下车马起程。一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那日到了荥阳县地方,忽然大风甚厉,尘土飞空,黄沙迷目,只得忙忙寻店,掸尘净面,用饭已毕。那风越刮越大,不多时黄昏时候,大家收拾安寝。到了半夜,家丁起来与马上草,店家打着灯笼,来至棚中一看,只见北墙上剜了偌大一个窟窿,四匹坐骑,还有店家一个驴子,五个牲口都不见了。家丁大惊,连忙回禀了,双印、曹爷二人忙忙起身。曹爷只气得暴躁如雷,要打那店家。店家吓的叩头哀告道:“小人开店招客,但愿赚几个平安钱,那有愿意爷们失盗之理?只求老爷息怒,我明日多多着人与老爷寻找;如找不着,照样儿赔老爷的坐骑就是了。”曹爷喝道:“休说梦话!我那马是匹冲锋打仗得力的龙驹,你那里有照样的赔我?”双印一旁从容解劝,哑叭也不住的拱手哈哈。曹爷怒气不息,把一张桌子几乎拍碎。
刚刚至天亮,店家派了四个人,曹爷、双印、四个家丁,留下车夫与哑叭在店中看守行李,十个人分头四面去寻,约下三日内,或有或无,在店中会齐。大家寻了几天,不见踪迹。只得回店会齐。曹爷只是着急。双印忙忙劝道:“目今考期已近,不如另买几匹应考,何必费此无益工夫?”曹爷叹气道:“贤弟有所不知,那马驼我多年,效力已久。五松山不亏恶妇。前者呼兄骑他在路,见了愚兄,他便站住不走,望着我乱叫。这样良骥,与知心好友何异?你叫我怎忍割舍?贤弟若怕误了考期,只管先行,愚兄且在此寻找几天,找着时随后赶去便了。”双印说:“万一寻找不着呢?”曹爷说:“找不着时我情甘舍了这帅印,丢了这件功名,上天入地,也要寻他回来。”说着,就待要哭。双印说:“兄长不能舍马,小弟怎敢舍兄?明日大家再往远处去寻找便了。”
到了次日,众人都往东西南北去找。曹爷独自寻来,步至荒郊,拔出宝剑,向天告道:“弟子曹警,上告天地诸神,为取功名,半途失马,掷剑一卜,指示马之去向。”曹爷祝毕,叩首平身,将剑向空掷去。只听吱的一声,龙泉落地。曹爷见剑尖正指西北,英雄拜谢了虚空,插剑入鞘,向西北寻来。找了一天,不见踪迹。小爷心内甚是着急。
这英雄次日复又西北找,遇庙逢村都仔细观。时时刻刻思良马,逢人即便访根缘。往前又走了二十里,但只见一座高山把路拦。树木参差荒草厚,周围四望人少烟。小爷低头朝上走,信步而行上了山。怪石嵯峨无盘道,这英雄附葛牵藤至上边。坐在那大松之下石头上,看了看四面八方数里宽。涧水潺潺声振耳,狐兔成群来往窜。杂禽呖呖枝上叫,松风阵阵透衣寒。英雄对景心增感,追思已往叹从前:“我曹某自幼习成文武艺,实指望吐气扬眉作一番。凌烟阁题名光宗祖,在世为人不枉然。岂料心高无好运,颠沛流离这几年。只因搭救忘形友,把一个学业功名一笔捐。幸喜吾皇明圣主,天恩放赦选英贤。只说是此番际遇非小可,此一去挂印封侯反掌间。岂意半途失良马,这就是十分不利令人寒。纵然强去必不好,枉想功名只怕难。命也时哉既如此,辛勤劳苦枉徒然。空怀壮志冲牛斗,生逢不幸奈何天。尘埋梗梓无人晓,玉隐沙石那个怜?到不如顿断名缰逃利锁,只当是一场幻景化飞烟。何须苦觅朱紫贵,羊羔不如菜根甜。慢从台上装傀儡,且向人间作散仙。访那些名山胜景适情兴,任着我遍游天下一身闲。丈夫作事休留恋,趁此急急就下山。”这英雄意懒心灰忙站起,猛见那半山凹中一缕烟。随风荡漾飞不还去,阵阵腾空断复连。曹爷一见止住步,腹内奋呼三五番。
说:“且住,这里并无樵采的路径,明明是座荒山,为何烟气腾空?我且看看,从何而起。”遂转身向那烟起处走来。绕过一个峰头,山中露出一座破庙,那烟却自庙中而起。小爷忙忙走下来,到得一个峰顶,与庙脊上平的去处,隐在石后,望下一看。只见后院中几棵大树,北边墙下有张木床,一个男人躺在上边,口内唧唧哝哝歌唱,有两个人在东边冷灶中烧火,锅内不知煮着何物。看这两个人打扮的更又作怪,上身穿着半截衣服,红绿中衣,脑袋上的头发只有四五寸长,扎着两个朝天刷子,还带着两朵花儿,不知是男是女。又见那锅内的东西大盘大碗端来,放在男子面前,三个人坐在一处,大壶大杯,吃喝说笑。曹爷看了一回,转身要走,忽听马嘶之声,不觉心中一动。遂忙顺着声音,走至西边,望下一看,只见山墙过道之中,拴着四匹坐骑,正是所失之马,不由心中大喜。
列公,你道这三个人是谁?原来这两个扎刷的就是前安镇白衣庵中的似空、非空。那个男子名叫郁六,别号郁老鼠,就是那郁海棠的族兄。猫行狗盗,流落在前安镇上单员外家作了二年长工,后来单员外见他有些手脚不稳善,遣出来,投在白衣庵作活。就与二尼作了相与。三人欲作长久夫妻,遂席卷了庙中所有,连夜逃出来,藏在这深山破庙之中,修养青丝。郁老鼠还是夜夜出来作他的旧事。这日可巧摸索到店中,得了这四匹马,一驴子宰了吃肉,将马指望拉到远处去卖。这时天下用武,赴考举子都买好马,他得了这个利市,十分欢喜。内中这匹黑马,曹爷未来到单家的时候。常听见呼延平夸奖这马许多好处,那时都是命他饮喂,见了他不咬不踢,所以被他得手盗来,养在此处,等冷一冷再牵出去,好卖个重价。不想被曹爷寻着。
当下英雄见马,心中大喜,暗道:“神天指示,果然不差。原来被这狗男女弄在此处。这厮一定夜夜出去,搅害良民,将他除却,方觉痛快。”
想罢的英雄睁虎目,留神向下看分明。见他三人说又笑,十分高兴乐情浓。小爷难按心头火,刷楞楞亮出龙泉三尺锋。转身走至相近处,他这里用声叱咤似雷。一纵彪躯朝下跳,两脚沾尘落院中。大骂:“欺心狗男女,竟敢偷盗我能行!老爷今朝寻至此,叫你们各各赴幽冥!”三人一见魂不在,思想要跑又不能。一齐跪倒在平地,磕头陪罪不绝声。曹爷剑指郁老鼠,说:“叫我饶了你且听:姓甚名谁从实讲,偷盗几次快说明。我瞧你是个男子汉,那两个是甚么东西须讲清。好好直说饶不死,半字支吾剁肉成。”三人怕死连叩首,从头至尾诉实情。小爷问出当年事,寇云龙卖马情由才得明。英雄火上重添火,不暇再问眼圆睁。第一剑先砍了郁老鼠,一个无头项冒红。两个秃驴连二下,似空非空色是空。豪杰纯钢归了鞘,牵出了四匹征驹拴在松。搬些柴草堆殿内,四面八方点祝融。英雄提起死男女,尸首人头撂火中。回身牵马将山下,抓鬃一纵上乌龙。失而复得非容易,这番欢喜甚非轻。连忙紧紧回里赶,四匹马跑一团风。两天的途程一日到,日色平西进店中。店家一见心欢喜,满面春风往上迎。
店家见他找了马来,心中暗暗念佛,连忙招呼:“小夥计们,快来接马,我的爷好本事,怎么找了来?”曹爷说:“被那狗男女弄在西北那座山上,被我无意中找在那里,如此如此结果了他们,牵马回来。”店家道:“原来那枣核山里住下贼了,怪不的我们这里常常失盗,该杀,该杀!那两个姑子更该多剁他几刀,既作佛门弟子,就该谨守清规,为何作这下地狱的事!”小二说:“因他沾辱了佛门,佛爷见过,才叫他现世现报了。”店家说:“也是能贼,四五个牲口他一人弄了去,还有帮手罢?可是曹爷没看见我那驴子吗?”曹爷说:“你那驴子被他们吃了。”店家说:“难得有了老爷的马就是了,我那毛驴子吃了也罢。”小二说:“三个人与一个驴子偿了驴命,也值了。”哑叭见找寻回马来甚喜,望曹爷举手哈哈,不住致贺。
当下英雄洗脸用饭,与哑叭对饮,到三更不见双印等回来,只得安寝。次日还不见到,心中甚是着急,不知去向,又难去寻找,只是走出走进,怪叫连天,哎声叹气,闹的店家心惊肉跳。偏偏又下起雨。直到六天后方才陆续到齐。双印见寻找回马来,心中大喜,进门就问:“何以寻着?”曹爷说:“愚兄寻至一山,见有烟起,信步上山看看。先见三人,后听马嘶,方才寻着。被我把那三个狗男女……”刚说至此,双印摆手送目说:“兄长趁天色尚早,咱们赶路要紧,走着慢慢说罢!”遂一面吩咐家丁收拾车辆行李。曹爷哈哈大笑道:“贤弟你是怕我同着他们说出杀人的事么?实对你说,我早已告诉他们,比你先知道了。”双印也笑起来。店家说:“难得老爷杀了那厮,与敝处除害,正感之不尽,谁还多事不成?”
当下开发了店钱,大家起身。只因这一耽搁,紧赶慢赶,二月十九日方到了东京。一路行听,也有说两个元帅都已选定,不久就要发兵了。也有只中了一个武魁,还有一个帅印,尚无人挂,还要考呢。也有说后赶的只管入名挂号,空札随征。那些应试举子也有来的,也有去的,纷纷不断,传说不一,总也不得准信。这日到京,进城投店。只见小二门外招呼道:“平南元帅老爷们,往这里来呀!在下这店里房屋乾净,菜蔬精致,茶饭鲜明。状元茶、状元酒、状元包子、状元粉汤,还有一碗大鸡大栗的头菜白送状元老爷们下酒。住在我这里的都是贵人,来罢!”曹爷大喜,向双印道:“这店家十分和气,就在此处住罢。”双印点头,遂命将车赶进店中。
安排已毕,小二放桌摆上酒饭,点上灯烛。曹爷上坐,哑叭与双印在左右对面,小二提壶在手,说:“小人借花献佛,先敬状元老爷一杯喜酒。”说着,斟了三杯递上。曹爷甚喜,说:“小二哥。你方才说住在此处都是贵人,莫非那个举子是从你店中高发么?”小二说:“正是。目今平北侯爷就是住在小店来着。”曹爷说:“平南元帅到底选着了无有?”小二说:“圣上有旨,众英杰分上中下三等,上等的第一名挂印,其次为护军监参谋,中等为偏将,下等的挂名随征,俟立功后封赏。如今只选了一位平北元帅,那平南元帅还与二位老爷着呢!”曹爷见他说话有趣,越发喜欢起来。又问道:“新元帅既在你店里住过,想必知他的姓名。”小二道:“怎么不知?姓寇名潜,表字云龙。”曹爷说:“呵,姓什么?”小二又说了一遍。曹爷端着一杯酒且不顾饮,连忙又问道:“你可知他那里人氏?”小二说:“翰林之后,江南仁和县人氏。”曹爷大喜,望着双印说:“这不是我寇贤弟么?”双印问道:“此人多大年纪,怎生个面貌?”小二说:“面如美玉,眉目精神,喜怒罕见于色,十分沉静。身材不甚高大,今年两个十岁了。闲中与他的管家说话儿,生日我都打听在耳,是八月十三日。”曹爷听了,踊跃起来,把一杯酒都洒在身上,全然不觉,大笑道:“果然是寇贤弟,但不知他怎么也学武艺?”双印说:“分别已二载有馀,想是遇着异人传授得来。”曹爷点头道:“贤弟所见不差,有之,有之。小二哥,拿大杯来待我痛饮一番。”小二答应,取过大杯,满满斟上,说:“小人再借花献佛,奉贺老爷一杯。”曹爷接来,把小杯也斟上,递与小二说:“小二哥,你也吃我一杯喜酒。”小二接来说:“我今日吃贺令友的喜酒,明日老爷们挂了平南帅印,小人还要讨赏呢。”
当下说说笑笑,曹爷向双印道:“贤弟,明日且先自去挂号,待我看着敝友回来再去。”小二说:“曹爷要去,趁今晚就去。三、六、九、二、五、八都是考试操演之期,下晚就回府内;一、四、七、十闲暇之日,都是他丈人家请了去吃酒,三四天才回来呢。”曹爷诧异道:“他那个丈人?”小二说:“鸾配凤,龙配蛟,耗子配猫。人家那样的人,还有不济事丈人不成?就是当朝宰相吕大人。刚中了第四天,就结了这门亲事。会亲的那日,合朝文武官员有多一半去陪亲郎,道喜作贺,结彩悬花,鸣锣演戏,好不荣耀热闹!”曹爷听他说至此间,登时把两只眼气直了一对,看着小二问道:“这话可是真么?”小二说:“人所共知,怎么不真?”曹爷心头火起,大叫一声:“气死吾也!”一只虎腕向桌子一拍,碗盏碰得叮当乱响,溅了哑叭一身蜡油,往后一仰,小二叫声“妈呀”,一溜歪邪,倒退几步,撞到堂屋去了。
只见他站将起来双脚跳,白脸上先是黄来后是红。手拍胸膛连声响:“曹警原来瞎眼睛!爱友交朋如骨肉,谁想真金变废铜!”手拉双印呼贤弟:“我与他九死一生你尽明。”双印说:“兄长不须发急躁,想必其中别有情。”曹爷摇头说:“无别故,明明是贵易妻来富易朋。他素来表正形端明礼义,是怎么分别三载性情更。重续婚姻忘原聘,首失人伦事一宗。野青园辜负郁氏莲英女,背德忘恩丧信行。许配别门远罢了,为什么趋赴奸雄?忘恩负义兼无耻,令人可恼实难容。我今定去将他找,细数从前把帐清。”说毕翻身就要走,双印着忙吃一惊。用手相拦呼兄长:“且请息怒暂从容。今朝业已天色晚,这几天身躯劳乏不安静。且请将息养身体,何苦招烦惹气生。另日小弟陪兄去,问他个皂白与青红。”曹爷冷笑呼贤弟:“你这心思我也明。不过是因他目下为侯爵,烈烈轰轰甚不轻。又有宰相新岳父,这般荣耀了不成。恐有不测难为我,因此相拦不放行。贤弟放心休要虑,那怕他目下作朝廷。”双印陪笑说:“兄说的是,但只是还有一言望屈从。自古道:君子绝交无恶语。”文豹摇头说:“我不能。”双印说:“兄长只顾一时怒,岂不耽误取功名?”曹爷说:“什么功名什么印?劣兄心内已成水。想曹某,一生交友心如火,只当是人心也与我心同。费尽资财因义重,抛家失业为宾朋。受多少辛勤跋涉奔波苦,经多少迟眠早起险耽惊。流多少无人之处英雄泪,落多少分外闲谈匪类名。背井离乡负重罪,身如断梗与飘蓬。卫秀才恩将仇报将我首,险把残生被友倾。这是为人得好报,再不想今朝又坏了寇云龙。世人难交已至此,却原来多半衣冠裹畜生。世情如此心寒透,庄子格言我记得清。众生好度人难度,果然不错不脱空。问他个明白出了气,寻一个深山古洞去修行。消去这招非惹事的贼毛发,从此后你去为官我作僧。”双印笑说:“兄差矣,世上人多自不同。小弟扪心敢自信,单守英实不能负义舍恩兄。”曹爷说:“舍与不舍由贤弟,快快离开把手松。今日若不容我去,一定气死赴幽冥。”双印为难只是劝,曹文豹着急只要亮钢锋。无奈的小爷撒了手,只见他虎步如飞往外行。
且说店小二躲在堂屋里灯影之后,看着双印劝他不住,气昂昂雄赳赳竟自去了。他这里半天方出了一口气,说:“哎呀,我的姥姥!好一个烈性的傲爷,可吓死我了!早知如此,烂了嘴也不望他说话!”当下哑叭虽说不出话来,心里甚是着急,望着双印不住哈哈。双印也怕他闹出事来,遂忙忙跟在后面,探听消息。这一来,有分教:管叫他十分怒恼,变成两颊羞惭;满面风霜,化作一团和气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二回 不忘车笠盟寻张遇李 远寄平安字指柳说槐
且说曹文豹大怒出店,走了几步,翻身复又同来,向店家问道:“他的府第在于何处?”店家不敢不说,遂答道:“出门一直望西,走一箭多远,坐北朝南一所大府,门外两个白石狮子的便是。”曹爷也不再言,一口气走至镇国府外。只见门内悬着四个官衔灯笼,两边登上坐着几个虞候,二三十名护卫兵丁,手执棍棒,左右站立。曹爷向前拱手道:“奉烦列位通禀一声,元帅的故友曹文豹特来求见。”中军人等见曹爷人品出众,穿带不俗,又听见是元帅的故友,不敢怠慢,一齐站起说:“请少待,等我们回禀。”遂至中门外,击响云板。青梅隔门问了备细,转身回话。
小姐正在灯下观看兵书,听得此言,心中暗转:“曹兄此来,必是因名访友,一定无疑。”遂吩咐有请。青梅开了中门,吩咐:“元帅有令,请曹爷后堂相见。”那中军人等见元帅这等吩咐,就知是位贵客,忙向曹爷躬身陪笑说:“我们元帅请老爷内庭相见。”曹爷走至中门,不见他亲来迎接,只有个小内侍提灯等候,不由怒上加怒,大踏步上了甬路,青梅忙忙提灯紧走,在前引路。越过前庭,来至中堂,小姐降阶而迎,躬身施礼。曹爷正眼也不看他,一直走进中堂。那高小姐百分聪明之人,见此光景,早已参透了八九,不由暗笑,也不说话,随后而走。见他也不等人让,一转身坐在上首。小姐也就坐下,曹爷就高声讲话。
说道是:“姓曹的今日真该死,斗胆前来惊贵人。我问你:人之五伦怎么讲?何为弃旧与迎新?书通万卷读何事?镇国府三朝谁定女千金?那小姐全节尽孝离家下,是那个亲口对吾云?玉香圆赠与郁氏因何故?令兄妹何以得能活到今?我曹某待你之心天知道,大丈夫有恩于人不念恩。你纵然负义忘恩重续配,也该求正人君子去结亲。吕国材深心笑面多奸险,你竟去下眼低眉拜丈人。我今日特来领教将你问,请把那有理的情由向我云。”这英雄连声冷笑滔滔问,圆睁二目面含嗔。手揝剑靶高扬脸,气冲两胁怒攻心。小姐听毕将头点,暗赞魁元血性真。就只是性烈心真实可笑,说话全然不看人。想罢佳人忙站起,面对灯光把话云。
小姐一面转身,一面说道:“承兄雅爱,固是金石之言,但小弟并未敢作悖伦败礼之事,兄何言及于此?”小姐说这两句言语时,那曹爷正数说的高兴,听得声音不对,心下早惊疑,这才定睛一看,罢咧,那里是什么寇云龙?却是个素不相识之人。心中这一番愧悔羞惭,霎时置身无地,满面通红,翻身站起,连打两躬,谢罪道:“只因敝友与元帅的姓字相同,在下闻名错认,冒渎虎威,乞恕孟浪之罪。”一面说,一面就走。小姐还礼道:“怪听错认,往往有之,这有何妨?且请归坐一叙,小弟正要领教。青梅看茶。”曹爷见说,只得打躬坐下,心中十分惭愧不安。
小姐问道:“曹兄,自通江岭别后,一向何处存身?想是不曾找着令友?”曹爷惊诧道:“这些往事,元帅何以得知?”小姐道:“相别未久,兄长难道忘了高鸾梦了不成?”曹爷道:“那是我救命的义友,时刻在念,怎么会忘?”小姐说:“这等,小弟便是。”曹爷摆手笑道:“元帅休得取笑,鸾兄脸似乌金,元帅面如白玉,天地相隔,如何说是元帅?”小姐说:“原是如此这般涂的假色,救兄之后,恐人追捕,即便洗去。”曹爷大喜,连忙站起,重新见礼。曹爷说:“自别吾兄,日夜渴想,不期而遇,真天幸也。”小姐还礼,二人复又归坐。曹爷道:“请问元帅,不用真名,又假寇姓,是何隐情?”小姐道:“这是小弟访友的一段苦心。若不冒令友的姓字,焉得吾兄不请自至?”曹爷哈哈大笑,道:“小弟素来自号友痴,今听兄之言,则兄之痴又胜小弟一倍了。”小姐道:“这等,小弟当号为友痴了!”二人彼此大笑。
小姐又问了曹爷上京的来意,盘说了一回,将那些兵机策论,细细考较了曹爷一遍。曹爷论的件件精微,条条至理,六韬三略,井井有法,滔滔不断,说了一回。小姐听了甚喜,道:“小弟窃蒙圣恩,悬牌扫北,平南尚无其人,奉旨于上等举子中挑选。小弟把六十名俱各考试了一遍,并无其材。明日正该奏覆,兄长负此大才,堪膺重任,待弟见驾保兄平南,兄须竭诚尽力,为国报效。咱弟兄共取功名富贵,岂不是好?”曹爷甚喜,谢道:“承兄厚爱,小弟愿附骥尾。”小姐道:“兄长明日早早挂号,小弟好趁时上本。”曹爷点头答应。又道:“弟还有段衷情,敝友单守英,少年豪杰,文优武备,智勇兼全,亦是栋梁之器,与弟同来,冀望寸进,现在店中,乞元帅提拔一二。”小姐道如命。
正说至此,只听云板又响。青梅出去,回来打签儿禀道:“启上元帅,中军回说外面有一少年武士,名叫单守英,前来寻找曹爷。”小姐吩咐道:“请来相见。”青梅答应一声,开了中门,吩咐出去。双印听个请字,料是无事,放下心来,走进府门。中军送至中门,青梅提灯引进。到了中堂阶下,见灯影中曹爷与那元帅对坐,遂进房中,向小姐行参见之礼,打躬抢跪。小姐与曹爷一同站起,小姐招手相搀,吩咐设坐看茶。
高梦鸾一边说话抬头看,好一个俊俏小后生。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五六,凛凛身材已长成。束发银冠红抹额,顶门一朵素白缨。梅花箭袖西洋锦,狮蛮宝带嵌瑶琼。沙鱼鞘隐虹霓剑,粉底乌靴足下登。玉面朱唇眉目秀。发如黑染鬓笼葱。这小姐猛然见了心一动,“这后生面貌如何与父同?”除却胡须看眉目,越看越像越分明。不由对景勾心事,展转思量暗动情。“若还有我双印弟,与此人年貌不差上下中。不知怎样失迷去,至今疑惑梦不稳。也是我父女生来双命苦,爹爹无儿我少弟兄。这而今听命由天合着眼,还不知结果收园怎样终?细瞧这位小壮士,安祥气象带和平。举止大方无俗态,与那庄农迥不同。何不施惠将恩待,保他副印作先锋。将来得见天伦面。劝爹爹收他为嗣作螟蛉。不知他文才武略怎么样,何不考较见分明。”这小姐,一见垂怜非别故,都只为骨肉相关在默默中。佳人思想时多会,慢启朱唇问一声。
小姐说:“曹爷方才所言,就是此位么?”曹爷说:“正是。”遂向双印把小姐许保之言说了一遍。双印甚喜,起身拜谢。小姐考较了些兵书战策,又命他耍了一回枪刀,过目果然精通高妙。小姐甚悦,说道:“家常操演,比不得临阵迎,我强彼弱,一定取胜。万一彼胜我败,敌人追赶下来,如何是好?”双印说:“愚昧后学,望元帅赐教。”小姐起身提枪在手,比着式样教了他三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。双印一一领记。
当下与文豹一同拜辞出府,一路走着,双印问道:“兄长方才见了寇元帅,问他那些短处,想是认了不是了?”曹爷笑道:“他并非寇云龙,乃是在通江岭救我的恩兄鸾梦高。幸喜是个故人,若是别者,讨大大的一场无趣。贤弟,你不看见那时把我羞的有个地缝儿也想钻了!一阵好生难得受。”双印也大笑道:“正该叫兄试试也好,我那等苦劝,执意不听,若要闹出事来,岂不耽误功名,白白辛苦一趟。”曹爷摆手道:“好兄弟,不要说了,从今我听劝就是了。”双印又正容劝道:“元帅方才面许保举你我征南,兄长明日悬牌挂印,身为将帅,执掌生杀之权,亿万之命系手掌握,一喜一怒,关人生死,岂可率意使性?劝兄从此虚心纳谏,按下性气,凡事略缓一二,争得个功名成就,上报国恩,下全友义,方不负良友这番携带。”曹爷闻言,悚然变色,连忙站住,向双印深深一揖,道:“承弟金石之教。愚兄愧服,如命,如命!”双印连忙还礼。又问道:“那元帅何故假借寇兄的名姓?”曹爷把适才之言说了一遍。双印叹道:“这等看起来,那鸾元帅也是个义重如山之人。”曹爷说:“交友的乐处为的就是彼此有这一副肝胆,患难相扶,富贵共享,花辰月夕,把盏谈心,良言劝勉。虽居人世,亦觉脱尘。逢此境界时,乐也就乐死了。”双印笑道:“若逢方才这般境界,气也就气死了。”曹爷不觉大笑。二人一路说笑,回店安歇。次日早早就去挂号,兵部把在后投募的花名簿送至帅府。
小姐隔晚打发双印与曹爷去后,在灯下写了保本,保曹警为平南元帅,单守英前部先锋,马凌云、罗凤鸣、王芳、史宏为参谋、护军两翼、押后等职,呼延平、郑铎、孟昶、焦荣保在自己部下。其馀两下随征效力偏将二百馀名,运粮接应,俱各选定。石怀玉用为先锋。修本已毕,上床安歇。次日入朝见驾,天子准奏,降旨宣群英上殿,授职赐宴,钦限三月初二日黄道兴师,宴毕谢恩出朝,曹爷、双印到了新帅府,部下诸将参谒拜印,不必泛言。次日到镇国府去拜小姐。小姐也来回拜。有个工部侍郎岳老爷,乃是柳黄村岳老爷的堂弟,与曹爷见过面的,只得去拜。次日带了从人向岳府去了。
双印无亲友去拜,在府中写了家书,要打发四个家兵与哑叭回去。那哑叭见与双印选了平南副印,天随人愿,如何还肯回家?老主意,只是个不动。双印正在着急,曹爷回来,劝道:“二哥是舍不开你,莫如带他同去,免的牵挂不安。跟在行李器械车一处行走,可也无妨。双印无法,只得依允,打发两个家丁先回与大哥送信报喜,留下两个伏侍二哥。
到了初一日,先打发二十万人马出城扎营伺候,小姐到相府辞行,拜别岳父。吕相摆酒饯行,再三叮咛而别。回至府中,小姐发放军务已毕,进了内堂,命人把曹爷请来,叙礼归坐,献茶已罢。
曹爷有语呼兄长:“呼唤小弟有何言?”小姐连连说:“不敢,吾兄贵耳听根源。小弟有件关心事,废寝忘餐这几年。只因敝处高镇国,待我的深恩重似山。平空无故遭冤枉,小弟心中甚不安。高公子终朝暗把仇家访,前朝可巧遇机缘。访真被害从前事,小弟闻知甚喜欢。高公子再三托我求兄长,带封家书至岭南。他这里不久就把仇家告,好叫他在外的严亲心暂安。”曹元帅听得此言将头点,口中应道:“有何难?”小姐说:“还有一言相恳告,望兄婉转费周全。必须要亲手面交高镇国,小弟心中才得安。”曹爷说:“受人之托忠人事,吾兄只管放心宽。”小姐听毕忙站起,深深拜倒在一边。高梦鸾恭恭敬敬说多谢,曹文豹站起连忙把礼还。
二人拜毕,平身归坐。曹爷说:“弟闻高镇国说并无子嗣,此位又是何人?”小姐说:“那无子的话是怕仇人谋及后人,因此讳而不言。小弟与他同村居住,那高公子自幼与弟一塾攻书,长为刎颈之交。他府中大小事务,小弟无不悉知。自高公被难之后,他每日夜察访仇家,刚刚得了实情,故托弟转求吾兄寄书与他令尊大人,安慰其心。”曹爷道:“高公子在何处?”小姐说:“就在目下。”曹爷说:“何不请来相见?”小姐说:“此人秉性古怪,最不喜见人,所以小弟不敢相强。”曹爷说:“原来如此。我说怪道那高镇国忠正存心,善良面貌,怎么会无子嗣?”小姐说:“兄从何处见过高公?”曹爷把松林杀盗搭救高公说了一遍。小姐惊喜非常,暗暗感念在心,遂取出书信,交付曹爷,又叮咛道:“此书关系甚重,兄长千万面交高公方妥。”曹爷答应,接来收起,告辞回府。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三回 飘泊孤身不堪谈旧事 兵戈满目何处访仙源
且说梦鸾小姐与曹元帅辞驾出朝,各自回府安歇。次日五鼓,起身上朝,辞王别驾,二帅一同出朝。各率本部将左兵丁出城,祭旗升炮,扶营起寨,兵分南北。
一声令下如山倒,两下儿郎拔大营。旗幡招展军威壮,杀气腾腾锁碧空。甲胄銮铃声振耳,盔缨晃动太阳红。人欢马壮多威武,撰成几句曲牌名。香柳娘义荐二帅提人马,出队子催兵同渡一江风。解连环彩旗摇动分南北,待风云寄去黄莺带一封。天仙子声声慢下三台令,青哥儿手执蓝旗驻马听。切不可钱马兵伤损西河柳,绛都春朝元误绊了玉芙蓉。三贤宾合志同声锣鼓响,得一个普天乐耍孩儿高歌刮地风。贺圣朝四边清静千秋岁,凤凰阙金门捷报喜重重。直走的月儿高照阳台上,青玉案秉起锦鱼灯。丑奴儿巡更慢唱逍遥乐,起黄锺连营百里满江红。秋月夜雁过南楼声悲惨,虞美人红衲袄滴滴湿透泪珠儿零。但只愿破奇阵回兵龙虎风云会,宰一只山坡羊恭恭敬敬谢神明。甘州八犯催人马,劈玉令传下啭林莺。兵将犹如下山虎,征驹好似混江龙。浩浩荡荡朝前进,兵分南北紧登程。不言二帅兴人马,再把那伏氏夫人明一明。自纵伏准身亡后,冷落凄凉倍惨情。想的他少魂无魄精神短,疼的他把腕揉肠泪点红。终日家愁眉泪眼呆呆坐,不觉得冬去春来夏又逢。偏遇阴冥天降雨,一连数日未开晴。这夫人无情无绪房中坐,展转思量暗动情。“叹我生来多命苦,早丧爹娘与长兄。跟随寡嫂熬岁月,家计萧条渐渐穷。虽然未受饥寒苦,要想个美馔华馐却未能。红莺不照婚姻晚,二十四岁在闺中。嫁到高门为继室,最可喜素娘贤慧老爷明。那时节虽说千岁出征去,一家人荣华安享乐无穷。无端的贱婢他们胡生事,打伙儿通同把我蒙。千般委婉难出口,那些时刀搅柔肠梦不稳。也只得一心扑在侄儿身上去,是怎么不因不由总是疼。实指望终身养老将他靠,胜如庶养似亲生。谁知错取了不良妇,闹了个黄河水不清。好歹活着也罢了,作死的冤家又把事生。作的是什么买卖娶的是什么妾,竟遭毒手赴幽冥。闪得我无着无落将谁靠,无亲无眷苦伶仃。想起梦鸾心更恸,他待我十分孝敬似亲生。更有要紧悬心事,寇姑爷来时了不成。却将何言把他对?这是为难第一宗。梦鸾去了三四载,大料着早到了三贤诸葛城。父女相逢言就裹,千岁一定动无名。有朝一日回家转,怎肯轻饶把我容?”再想想:“此时若有双印在,十五六岁已成丁。讲什么亲生与庶养,强如无儿膝下空。到而今叶落归根终如此,依然还是一场空。”这夫人万转千思心欲裂,呜呜咽咽吐悲声。又逢着连朝大雨从空降,滔滔不断似盆倾。闷沉沉低头独坐添悲声,忽听得连连锣绑又牛鸣。只见那蜂儿任婆朝里走,齐叫夫人了不成。
“夫人,夫人!可小好了,泛了水了!北边山水下冲,把咱这一庄看看灌满,院中都有水了,还不上楼躲避躲避!”夫人惊道:“快叫长工闭门,用闸板挡住水道。”蜂儿说:“我的太太,那些没良心的娼妇养的们见水刚来了个头儿,都跑了,顾自家去了,那里还有个人影儿?就剩下咱娘儿了!”夫人说:“这水怎麽这等利害?”任婆子说:“外边小户人家房屋都没了,水势太猛,也有坐筏子坐船逃去的,走慢的都被水冲了去了!咱们的大门花园望里直灌!”
说话间,水响如雷,蜂儿说:“还不快走?”夫人着忙,遂一同奔至后楼。任婆挽着夫人,蜂儿先抢了两个荣盒,说:“看水大了下不来,咱们好吃。”遂一手打着伞,一把抱盒,三人上了高楼,站在窗前,望下观看。
但只见雨连水势如山倒,宅中一片尽汪洋。村庄房舍全不见,周围一望白茫茫。声似牛鸣朝下灌,登时冲倒粉皮墙。后边的拦屋先淹倒,不多时灌了前庭与正房。波浪如飞朝上卷,眼看着相离楼门三尺长。夫人蜂儿黄了脸,任婆子害怕体筛糠。又搭着雷电交加声振耳,盆倾大雨响浪浪。幸喜此楼多坚固,波心独立险非常。三个人口似悬河将佛念,提心吊胆数回肠。一连又是三昼夜,刚刚的雨住天晴露太阳。水势渐渐消下去,露出了淤泥坏壁与歪墙。仓粮柴米全无剩,不见了桌椅围屏柜与箱。三人饥饿无可奈,少不的吃些糕荣与泥汤。蜂儿窗下正观看,见一只大柜飘来水面漾。丫环动了惜财意,眼望任婆说短长。
“任妈你看,那只大柜里面必有东西,何不搭住看看?”婆子说:“又无勾杆,拿什麽弄他?”蜂儿说:“这支窗棍一头拴上个套儿,套住柜角,拧一拧就拉过来了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把棍子拴好,来至中层门口,只见那只柜子飘摇飘摇,凑了楼来,蜂儿探着身子,双手擎棍,套住柜角,拧了几拧,叫声:“任妈帮着我拉拉罢!”一言未毕,那只柜子好似人推的一般,往南一冲,扑通一声,把个蜂儿掉下水去。任婆说:“哎呀,不好了!”只见她在水中冒了几冒,登时随波而去。夫人一见,惊慌无措,大瞪着眼腈,不能救他,只疼的放声大哭,捶胸顿足。任婆抹了几颗眼泪,再三把夫人劝住。
原来这场水患,也是伏准的遗害。这水从燕山洞中暴发来的,并非河中宿水。那山正在麒麟村后,那村正对涧口,遇雨多的年景,骤然下在山上,那一山的水往下直流,都归这条涧收贮。涧满难容,就泛泄出来。若无大雨,不过慢慢流散,中平槽也就止了。最怕连阴大雨,便灌向麒麟村来。这一股暴水十分利害,高公当日在家之时,与合村及附近人家商议,高公出钱,村人出力,迎着涧口用木石修了一座大岭,阻住水道。每遇雨多之年,暴泛下来,被岭挡住,水分两股而去,一归枯河,一归运粮河,不但保住本村,连那附近村庄也受益不小。时常修补,所以坚固。自高公去后,有些损坏,郑昆便要修补,伏生自执己见,只说无妨,郑昆扭他不过,村人有人无钱,只得罢了。延至今日,年深日久。摧颓损坏,不能遮挡,所以被了这场大难。
此时虽然雨住,那两盒荣子已经吃完,铺盖衣服一件也不曾拿了出来。水气四浸,又饥又冷。夫人又疼蜂儿,又疼那冲去的东西,只是痛哭不已。任婆少不得解劝,二人商议求生之计。夫人说:“如今房屋家伙全然冲去,这楼如何长住?只好等的水退了你替我张罗张罗,把那现租地卖几两银子,盖几间茅舍,暂且栖身。”任婆说:“我的太太,你老还作梦呢!家中那里还土?都被大公子偷卖光了!”伏氏说:“那里的话?上几年卖了几顷,旧年我都知道,还有二千银子的地租每年起上来,都请我过了目,才收入库房。”任婆说:“罢呀!那有那些租银?早就剩了二三百银子了。那大相公悄悄的把地卖着花了,怕你老生气,起租的时候,弄个诡计,把相好的铺中银子借了来在你老面前晃一晃,即时就与人家送了去。这几年外边借了有几千两银子债负,去年上江南去,你老给了明年的不算,大娘子也与了五六百银,总嫌少,把那二三百两银子的租子地立刻找主又卖了,也不知是多少银子,拿到南边都花了,买了个仇人来,追了性命。”夫人如梦方觉,说:“这畜生原来如此,他有什麽使钱去处,至於借债?”任婆说:“我今日告诉你老知道罢,某处某处包着几个妓女,每月一处送三四百两银子;某处某处赌博,与那打铛儿的歌童买衣买帽,与那班的戏子打镯打簪,不够花了借债,不能还了卖地,那整疋的绸缎绫罗,上好的古董玩器,他都悄悄的折变了多少,外边库房都剩了空柜了。就是瞒着你老一人,谁不知道?”
夫人听毕,气苦难言,站起来奔至楼门,就要投水。婆子连忙拉住说:“已是过去的事了,太太这是何苦?”夫人说:“家产尽绝,叫我怎生过活?不死何为?”婆子说:“那不是救星到了?”夫人抬头一看,原来是园中河内采莲船被风荡至楼下,结在栏杆边。婆子用棍拨至面前,说:“夫人快坐上,好寻出路。”夫人说:“那是咱的生路?”婆子说:“何不到合和堡伏大娘子那里,岂不是个安身去处?”夫人说:“万一他不收留,如何是好?”婆子说:“没有的话,人在急难之中,就是陌路还要看顾一二,何况是骨肉至亲?他要辞出咱们来,那可成了黑心钱心禽兽了!”伏氏说:“他那个脾气儿,说翻脸就翻脸,说欢喜就欢喜,也拿不准他是好是不好。要看前者我嘎哭儿去,他待我的光景倒比先前甚好,想是一年小,二年大,知好歹了。”婆子说:“可又来,没了大相公他这才是呢!咱们就走趟罢!”夫人至此无可奈何,只得依他。
当下婆子挽扶夫人上船,婆子用棍撑动,不多时到了合和堡西门以外。只见堡门紧闭,墙头上站着许多人。在那里看水,毛显、刘贵也在其内。婆子连忙望上招呼:“显大哥、刘二哥,快去通禀大娘子,高太太那里房屋都被水冲去,无处存身,特来投奔,快去通禀。”毛显望着刘贵说:“你下去告诉告诉姑娘。”刘贵下去,去了一回,上来向下说道:“我们姑娘吩咐叫我转达高太太,这里房屋窄小,茶饭粗俗,请便罢。”说毕,连毛显一同下墙去了。
墙头上刘贵刚然说毕话,这不就立怔了伏氏与任婆。顶门恰似浇凉水,面面相觑没奈何。“我说老任咱们别来罢,何苦今日落他的薄?与其到此来出丑,不如家内见阎罗。如今却是怎么好?我此时实在心中受不得。”任婆说:“夫人不必心伤感,娘儿门变着方法几还要活。且把那船儿撑到浅水处,你老那金镯留着作什么?且在楼内存身体,当几贯铜钱买吃喝。等着水势消下去,叫伙人拆了楼房卖标插。”夫人说:“拆了何处栖身体?”婆子说:“搭个窝铺权栖宿。慢慢再想求生计,耐性安心等候着。”夫人挥泪一声叹,开言问道:“等甚么?”婆子说:“只盼千岁回家转,重整家园定不得。万一晚年交好运。”夫人说:“罢哟何苦你还说?千岁不回还罢了,若要回时更不想活。”婆子说:“事已至此无可奈,后话前言总莫说。也是咱娘儿们该如此,心比天高命比纸薄。我劝太太一句话,得高歌处且高歌。先把金簪镯子当,置买吃食与被窝。走罢走罢咱们就走。”回身用棍把船拨。夫人只得依他讲,船走如飞回镇国。不言伏氏任婆子,且说那秀才卫珍表明白。自那日空坏良心妻子丧,赏银一百也未得。倒惹的邻里亲朋瞧不起,笑骂人谈作话柄儿说。卫珍羞愧难居住,带着妹子把家挪。搬至杭州昌化县,训蒙处馆作生活。不料山贼胡作乱,平空半夜起干戈。杀人放火沿途掳,遭劫在数苦如何。男男女女如麻乱,走投无路乱奔波。卫珍不知何处去,剩下了瑶仙女子小娇娥。跟随难民逃命走,鞋弓袜小苦难说。一直跑到东方亮,不见同胞共乳哥。那些人各投去向纷纷散,瑶仙女荒郊独坐泪如梭。思前想后无生路,横心自尽见阎罗。刚然悬在松树上,从那边来了一群马共车。
看官,你道这伙人是那里来的?原来就是那柳黄村岳老爷的车马。因与京中岳工部十分友爱,今遭了兵火,携家带眷上京投奔堂弟。夫人、小姐、公子、奴仆共有三四十口。走至松林,看见瑶仙悬在树上,连忙止住车马,叫人解救下来。幸喜是刚然吊上,曹夫人命两个仆妇扶坐於地,不多时苏醒过来。问他的姓名住处,瑶仙哭诉了一遍。老爷、夫人见他面容美丽,言语温柔,甚是怜悯,一齐说道:“你既无可归着,目今遍地贼兵,何不跟我上京避难?等至太平时候,我再寻人找寻你哥哥,使你兄妹相逢,岂不是好?”当下瑶仙感恩不尽,拜谢登车连夜紧行,上东京了,但不知卫秀才着落何所,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四回 小英雄阵前斩白马 老将军山下设红灯
且说平南元师曹文豹率领十万精兵,自临平江上船,大小艨艟数千艘,风平浪静,连夜进发。那日到了姑苏交界,探子报说:“腰带山贼头一名小真龙天不怕,分兵攻打州县,沿途抢掠,十分猖獗。二名小蛟龙地不怕带贼兵五千,攻打富阳县。小白龙衡奂攻打新城县。小卧龙巴道昨日带喽兵五千,攻打昌化县去了。”曹元帅把手一摆,探子退去,吩咐上岸安营,炮响三声,高阜处立下大营。
元帅上帐归坐,众将行已毕,分班站立。曹爷令众将上帐,商议道:。如今山贼分兵攻富阳县等三处,若分兵去救,恐势孤难以成功。大兵去救一处,又恐别处有失。列位将军以为何如?”众将一齐说道:“某等学疏才浅,惟元帅裁决,我等奉命听遣。”曹元帅道:“既然如此,列位须齐心努力,方保成功。”众人齐称遵令。曹爷点头说道:。如今山贼分兵四出,山内一定空虚。本帅亲提大兵,直捣贼巢。山贼必调三处人马回山保护,列位却於中路截杀,本帅再分兵接应,必获全胜。”众将喜道:“元帅高见不差,我等遵令。”当下曹爷发令调遣,令先锋单守英带健将十员、三千人马,在富阳附近埋伏。截杀小蛟龙地不怕。左护军马凌云带偏将十员、三千人马,截杀小白龙衡奂,在新城要路等候。右护军罗风鸣在昌化县路等候小卧龙巴道。令王芳、史宏各带人马三千,王芳接应富阳,史宏接应新城。令健将二十员接应昌化。自己率领大兵往腰带山来。离山二十里,看度形势,高阜处安下营寨。早有山寇的探子飞报上山,天不怕亲带二十名头目、三千喽兵下山迎敌。贼阵中一员头目飞马出阵,手举大砍刀,坐下红沙马,来至疆场,耀武扬威,喊声索战。官军中一员健将挺枪跃马出迎,战未数合,大喝一声,刺山贼落马。天不怕大怒,拍马出阵,大叫:“吾来擒你!”健将迎将上去,战了三合,败归本阵。山寇赶来,官军内两员偏将一齐撒马让过败者,各举兵刃,迎住山贼。天不怕挺丈八皂缨枪,势如骁虎,二将战他不下,败回本阵。山贼大笑,喊叫:“为首的出来送死!”曹爷一见,心头火起。
拍马摇刀迎上去,用声叱咤骂贼人:“少要猖狂休撒野,本帅前来把你擒!”强贼搂马抬头看,打量临凡黑虎神。凤翅金盔头上带,斗大朱缨罩顶门。螭头大盖黄金甲,赤锦征袍蟒戏云。勒甲丝条连环扣,镜挂胸前月一轮。弓弯撒袋无穷力,壶中密摆箭梅针。朱红鞘隐龙泉剑,鞭锤梢带后鞍心。乌骓马跑龙分水,偃月钢刀亮似银。又见他唇似涂朱面如玉,剑眉凤目有精神。威风杀气高千丈,先令敌人惧几分。山贼连忙勒住马,小爷闪目看喊人。只见他象鼻盔上朱缨颤,雉尾双飘左右分。紫锦战袍花万朵,黑漆铠甲砌鱼鳞。护心宝镜如秋水,绊甲绦抽虎豹筋。竹节钢鞭掖背后,雕弓利箭紧随身。疙瘩脸上生横肉,凹眼高眉翻嘴唇。黄须满部如金丝,两耳双擎少耳轮。身雄体壮多骁勇,凶容恶貌似瘟神。二人对面通名姓,山贼瞅空下黑心。钢枪一颤分心刺,曹爷招架把刀轮。二马盘旋交上手,强贼奋勇抖精神。枪如怪莽急又快,不离两胁与前心。大战多时无胜败,元戎腹内自沉吟。山贼力大多骁勇,除非用智把他擒。英雄主意安排定,故意迟挨刀不勤。虚比一合朝下败,贼人不舍紧随跟。曹爷听见鸾铃声,他这里回头闪目看贼人。
小爷见他追赶下来,遂将征驹放慢看看相离切近,英雄一带坐骑,往旁一闪,贼人的马收煞不住,就跑至曹爷左边,英雄把偃月刀举了个过顶,大喝:“强贼休走,看刀取你!”就砍将下来。山寇正跑,见一片寒光照顶门而来,招架不及,说声不好,甩开双镫,一咕噜滚下马来,一个就地十八滚,滚出有二十多步,胆裂魂崩,趴起来往回里飞跑。这里曹元帅一刀下去,砍在黄膘马的后胯,把一匹征驹剁为两断,死在疆场。他那里头目喽兵看的明白,马上步下,如飞似箭,赶来救应。曹爷见贼人逃命心中大怒,将刀一摆,挥动三军,掩杀过来。那些喽兵不能抵挡,好似滚汤泼雪,铁椿敲盆,三千喽兵死了二千有余。直杀的尸横遍野,血染黄沙。宋兵直逼山下,天不怕刚刚逃回山下,放些滚木雷石,雨点一般打将下来。曹爷只得鸣金收兵,回营数点花名,一个也不曾伤损。十分欢喜,摆宴庆功。
且说山寇回到洞中,连夜差人飞报去调二大王地不怕、军师巴道、四御弟衡奂,速撤人马回山,请军师迎敌。那地不怕攻打富阳县正急,忽接了此信,不敢怠慢,连连撤兵回山救应。刚走至半路,只听得一声号炮,尘土飞空,一支人马拦住去路,素罗旗上绣着“大宋平南前部正印先锋单守英”碗大的十三个金字,旗角下一员穿白小将,手提梨花枪,坐骑白龙马,十员健将分为左右,排齐队伍,迎将上来。山寇大怒,催开坐骑,手举铁棍,撞了个对面,照着双印搂头就打。小爷用枪往上一迎,只听当啷一声,虽然把棍搪开,却把小爷的两膀振木,就知山寇力大无穷,只与他战了四五个回合,便拖枪败走。山贼一见哈哈大笑,道:“黄口婴儿能有几合勇战?也敢与大王动手!那里走,看吾擒你!”遂纵马赶来。双印记得鸾元帅传授他那三路夺命神枪,要在败中取胜,遂把白龙马圈回,凤点头的架势,枪往山贼头顶上一晃。山贼正跑,见敌人骤回马,迎面一枪,连忙一抬头,举棍往上一迎,露出了哽嗓咽喉,小爷把枪一抽,往下一按。
只听哧的一声响,山贼的哽嗓中钢锋。小爷抽回银战杆,死尸跌下马能行。甩掉头盔披散发,手又刨来脚又登。咽喉伤口流贼血,霎时气断赴幽冥。小爷暗念鸾元帅,“多承指教我成功。”为首的山贼刚落马,怒恼了随征头领二十名。齐撒战马朝上闯,意欲复仇把气平。小爷拧枪迎上去,十名健将纵能行。刀枪并举齐动手,剑戟飞腾各显能。主将疆场斗主将,官兵忿勇战喽兵。这其间喽兵久战多被困,怎当得生力官兵猛又凶。贼首已亡无领袖,众头目虽然交战各耽惊。小豪杰指挥兵将同施勇,贼头目纷纷落马丧残生。正杀之间号炮响,又来了王芳接应的兵。里外夹攻只一阵,半万喽兵死对冲。
那二十名头领早已了帐,那些未杀尽的喽兵一个个下马抛戈,都跪在地下,放声大哭,齐喊道:“且请饶命,情愿投降!”双印传令封刀,打得胜鼓收兵。
刚走至湘江驿路上,迎见了一支败残的贼兵。原来小白龙衡奂自新城而来,被马凌云截杀一阵,绕道逃命而来。又被双印、王芳迎住厮杀起来。不多时,马凌云带兵赶来,史宏的接应兵也就到了。四员主将、二十员偏将,一万二千人马,把贼众团团围住。衡奂料难取胜,拔剑自刎。生擒头目十六名,喽兵杀其大半,余者尽已投降。四将大喜,押着辎重器械,急急赶赴大营而来。
且说小卧龙巴道刚到了昌化县,还未安营,山中飞报来调,说:“宋兵攻山甚紧,大王爷请军师速速回兵保守山寨要紧。”巴道闻报大惊,不敢怠慢,急撤了人马。要走正路,恐有埋伏,遂下令人尽啣枚马皆勒口,卷旗息鼓,绕后小路,悄悄回山。自西山口进得去了。罗风鸣等了一日不见动静,曹元帅差流星马探得此信,即调罗风鸣等回营。此时双印、马凌云、王芳、史宏都来交令报功。曹元帅大喜,命将生寇打入囚车,死尸装入木桶,以备回京献捷。将所得之物,分赏诸军,众将功劳写在薄上。杀牛宰马,犒赏三军,摆宴庆功。议定次日攻山。
且说小真龙天不怕因伤了两个寇首,许多喽兵,十分惊惧,遂问计於巴道。巴道说:“如今宋兵势重,主将多谋,料难取胜。死守空山,粮尽必然受困。依臣愚见,浅水非藏龙之所,莫如弃了此山,别图事业。”天不怕说:“若要走动,宋兵必要追赶,如何是好?”巴道说:“自然不可使他知觉。将金银辎重打成驼驮,这山空僻处有路,无人知晓。到了西尽头,出了山口,就是百里之外了。日间潜踪,夜晚紧走。越过大岭,连夜速行,渡过泸江,竟投防风洞主金齿猫王,献上地理图,一定收纳,借兵报仇,重整大事。岂不是好?”天不怕大喜,依计而行。连夜收抬,用木石塞了山口,山头虚设旌旗,缚羊打鼓,暗暗而遁。
次日,曹元帅率众攻山,不见人迹。遂大驱人马,杀进山来。搬开木石,直至洞口,不见一人。正在疑惑,探子来报:“东、西、北边俱无动静,惟南边几条路上有队行人。”曹爷闻报,连忙传令放火烧山,拔营起寨,随后赶来。差飞报知会各州府县,以便拦截。
且说三贤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,这日正坐殿上,接了曹元帅的报,欲待亲提人马截杀贼寇,怎奈年过衰,恐不是巨寇的对手,万一漏网南遁,勾连蛮王,其害不小。踌躇了一回,忽然想起高公乃久当大敌百战百胜之人,何不与他计较?定有良谋。遂命召来。高公参了王驾,千岁吩咐平身,遂把山寇作乱,被新元帅捣巢,追赶贼人南遁的话告诉高公,向他问计。
高公说:“若依罪臣愚拙见,此贼主意要投蛮。不须迎截别等路,派精兵埋伏沪江北岸边。能征的大将带水手,扮作梢公藏在船。贼人飞不过沪江去,那里擒他反掌间。”千岁闻言心内喜,点头赞叹五七番:“倒是你久经大敌多才智,运筹谋算甚周全。一则是我手下缺良将,我今老迈又年残。欲令卿去截山寇,切休意懒与辞烦。此贼漏网归苗地,他必然勾连蛮寇起狼烟。这件军情关系大,成功孤必奏朝间。不但将功折旧罪,恩召回朝也不难。”高公闻言忙拜倒,“谢千岁鸿恩怜念重如山。为国捐躯臣子分,怎敢灰心不向前!罪臣就此泸江去,只用精兵三四千。骁将两员为帮手,藤牌五百数只船。五百步兵弓箭手,灯笼火把备齐全。千岁城中加防守,四门派将紧关严。大科不过三天内,一定生擒巨寇还。”高公说毕一夕话,九千岁满面含春带笑颜。
“孤久闻卿家用兵如神,必然言能应口。只是无权不能服众,且授卿为镇殿指挥之职,赐卿令箭,有不遵者,即行斩首。”高公谢恩接令,当殿更衣,案旁设坐。千岁命擂鼓聚将。众将齐至,参驾已毕,王爷当面吩咐了一遍,众将躬身候令。
当下高公挑了六员战将,派四员带兵巡城,四门紧守。又向两员说道:“二位将军各带一千人马,出南门,在榕树坡附近埋伏,且看树上红灯坠地,便是贼人到了那里,向前截杀。他若败走江口,不必追赶,收住阵脚,转向三叠川小路等候截杀他江口败回的残兵便了。违令者斩!”二将领令而去。高公又令郑安宁带五百弓箭手,扮作船公,在泸江船上等候。又令健卒数名,某处候点信炮,某处如此如此,众将领令而去。高公自带一千马兵,五百藤牌,出城往要路埋伏去了。
且说小真龙天不怕与军帅巴道带着五六千喽卒,陆陆续续渡过岭来。绕着州县,白日藏形,夜晚走些幽僻小路。这日走至榕树坡前,只见高处大树梢头挂着一个偌大的红灯,树上去了一大槐树皮,写着一行碗大的黑字,遂站住观看。只见写的是:“此灯专为捉腰带山逃寇而设,过往军民擅坠此灯者斩!”天不怕一见,吃了一惊,仓皇之际,不暇他顾,拔剑一挥,线绳两断,忽的一声,红灯落地。巴道着忙,说了个:“大王不好……”灯已坠地。这一来,被难的忠良复瞻龙章凤表,造逆的狂贼又逢地网天罗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便晓。
第五十五回 放冷箭暗助佳儿 拆密缄连呼怪事
却说贼寇巴道见天不怕拔剑挑绳,心内着忙。
指手刚然说莫动,绳折灯坠落埃尘。此灯本是高公设,贼人中了计牢龙。巴道顿足说:“不好,这盏灯必然有计在其中。”贼道之言还未尽,只听得惊天大炮似雷鸣。灯球火把如白昼,迎头显露一支兵。两员健将如骁虎,带领官兵往上冲。人人奋勇战贼寇,刀枪并举下绝情。众喽兵仓惶之际难挡敌,不亚如削瓜切菜一般同。两个贼首难相顾,夺路逃生跑似风。只杀的叫苦哀哉声振耳,亡人死马乱纵横。一更杀到三更后,在数的喽兵死个精。丢下了金银驼驮无其数,器械成堆数不清。二健将查点明白寄林内,又向那小路埋伏掉转兵。且说巴道天不怕,手下剩有二千兵。恨不能插翅安翎逃性命,奔至泸江将四更。听了听四野无声天未晓,见几只大小船舫水面横。众强贼齐集江岸下了马,向前招呼一声:“舵公快把船拢岸,渡至南岸定酬情。奉送白银一百两,言无二意不脱空。”岸上的贼人连声喊,舟中惊动了郑安宁。口内答应朝外走,留神闪目看分明。手内提灯迎面照,这伙人形景蹊跷貌又凶。英雄认准是强寇,忙搭跳板不消停。天不怕当先朝上走,小英杰时下不容情。抽下铜鞭迎面打,眼快的贼人看得清。说声不好忙躲闪,鞭梢左背响一声。顾命的贼人抽身走,一溜歪钭奔岸东。抓鬓上马匆匆走,后边跟定众喽兵。船上一阵梆子响,官兵五百尽开弓。安宁率众随后赶,箭似飞蝗一样同。射中的贼人随路走,丢盔弃甲坠能行。巴道人一边跑着心暗想:“何不趁此各逃生?现今塞北干戈动,我何不投顺番王去立功?”主意一定拨开马,押了手下心腹三百兵。远道别路逃下去,再把那镇国高公明一明。
且说高老爷带五百藤牌、一千人马正在芦苇中埋伏,将至五更,听得喊杀之声,马蹄乱响,就知是郑安宁追赶贼人至此。看看且近。遂纵马迎杀上去。藤牌手就地滚来,乱砍马腿,强人纷纷坠马,一千马兵,各执长枪,车裹上来。安宁带兵后至,两下夹攻,天不怕与几个头领俱被生擒,其余尽皆跪降,就走了小卧龙巴道一人。高公当先,安宁押后,往榕树坡而来。此时那两员健将在三叠川又把巴道截杀一阵,只剩了百余喽兵,逃往西北而去。二将正要追赶,高公的兵到,天已渐明。老爷命二将先押生寇、器物进城,先见九千岁报功,自带郑安宁与一千马兵随后追赶巴道。
不觉红日东升,至诸葛城北二十里之外,遥闻金鼓之声,隐隐见尘土飞空,又紧撒了一辔,到了临近。原来是曹元帅的人马,此闻先锋单守英迎着巴道,厮杀起来。
这老爷相离不远搂住马,抬头举目看端详。只见那道人大战穿白将,两匹马战在疆场。那道人三股铜叉急又快,来往冲杀猛又强。那小将腾挪封避多精巧,神出鬼入捻银枪。镇国王点头暗暗心夸奖:“这后生高人传授不寻常。幼小年轻多威武,到将来,将相之材是栋梁。”后又留神观面貌,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思量:“是怎么面龙骨格如见过,两眼活似黎素娘。看他不满二十岁,可喜他齐整的身材出众的枪。何不暗中将他助,早除逆叛保安康。”老爷想毕不怠慢,乌翅环卦下神飞素秆枪,取弓搭箭抬头看,描头对准手高扬。这老爷穿杨百步十分准,贼人的左膀中了纯钢。翻身掉下浑红马,官兵呐喊奔疆场。
众官兵一声呐喊,见贼人落马,一拥向前,挠钩搭住,捆绑生擒。那些喽兵一个个弃甲抛戈,跪倒在地,哀叩求降。双印传令停杀,遂下马与高公相见,举手道:“多蒙老将军施威协助,使末将得以成功,感恩非浅。”说着,深深一揖。高公连忙下马,顶礼相还,口称:“不敢,些小微意,不足挂齿。请问那宝纛上就是小将军的贵姓尊字么?”双印:“不敢,就是贱名。”遂也问高公的姓字。高公刚然说了,双印连忙又施礼道:“原来是镇国老千岁,晚生久仰盛名,如泰山北斗,今日得见尊颜,实三生之幸也!”高公还礼,口称“惭愧,老夫乃被罪废材,何敢当将军谬奖,使老夫抱羞无地矣。”双印又问擒贼之故,老爷备细说了一遍。二人又叙谈了一回,彼此都有不舍之意。高公又问道:“这曹元帅可是仁和县人氏名警字文豹么?”双印说:“正是。曹元帅常常提念老千岁,何不随晚生至大营与曹元帅一会?”高公喜道:“老朽渴想久矣,正欲一见,以慰鄙怀。小将军就请先行,老夫随后便来。”彼此上马,押着所擒之贼,领兵前走。不多时,迎着前哨,双印命蓝旗飞马回报平南元帅。
曹爷闻报甚喜,传令安营。三军扎住,炮响三声,立下大寨。曹元帅升帐归坐,众将行参已毕,分班列在两边。元帅吩咐:“令先锋单守英进帐。”中军执令,去不多时,双印随令而进,向上打躬交令,细述擒巴道及遇高公之事。曹爷大喜,即传令将巴道打入囚车,派人看守,命中军请高千岁进帐相见。遂亲带将佐迎至辕门以外。两下相见,欢喜非常,同进大帐,叙礼归坐,中军献茶。茶罢,搁盏,二人谈了一回别后的情怀,高公便要告辞回城。
曹爷说:“叔父大人且请少待,小侄这里还有令郎世兄寄来的一封家信,今日正好亲手面交大人。”说毕取出,递与高公。高公愕然道:“愚叔并无子嗣,却是何人寄书与我?只怕是贤侄记错了姓名了!”曹爷诧异说:“敝发明明说是寄与叔父,怎么会错?”高公道:“却是何人托咐贤侄?”曹爷说:“就是平北侯鸾元帅。”马凌云、王芳等一齐说:“平北元帅姓寇,元帅为何说是姓鸾?”曹爷说:“这个你们都不知他的真名,就是我与单贤弟知道他的真姓是姓鸾。”众将一齐说:“原来如此。”曹爷向高公道:“小侄与鸾元帅同日出师,前一日他把小侄请去,以此书相托,说叔父与他是同村居住,他与令郎世兄乃同窗好友,十分莫逆,因此烦他转烦小侄寄书与叔父,再三嘱咐,必须面交叔父,他才放心。彼时说话之时,那鸾元帅还与小侄下一全礼。若非着己连心,如何这等关切?”高公听了,一发纳闷,半晌道:“这又作怪,我方才仔细详参,本庄并无个鸾姓之人,就是六眷中也并无个鸾姓亲戚;即便有个姓鸾的亲友,我一时忘记也是有之,我这儿子却是那里有的?”老爷说着,只是摇头道怪。曹爷见说,也纳闷起来,道:“莫非敝友耍小侄不成?”复又摇首道:“那鸾元帅为人郑重端严,断无戏谑之事。”双印道:“闻老千岁昔年有位公子,幼时失去,只怕在那里成人长大,访了家乡,宛转传书,亦未可定。”曹爷点头道:“这一猜倒也有理。”高公道:“那有这般侥幸之事?”曹爷说:“叔父何不把书拆开,看看里面的言词,便知缘由了。”高公说:“这如何使得?人之家书,岂可擅开?如有差错,许多不便。”曹爷拍掌道:“鸾兄明明白白说是令郎世兄近因访着了谋害叔父的仇家姓名事由,不久叩阍辨冤,所以寄书禀明叔父,冀其宽怀。叔父又说无有子嗣,这事把我活活闷死了!”高公道:“这鸾元帅叫什么名字?”曹爷说:“鸾梦高。”高公说:“呵呵,待我耽个小过,拆书看看罢。”曹爷说:“正是,正是。”双印等一齐说:“即是鸾元帅说是寄与老大人的,老千岁就开了,料也无妨。”
高公见说,用手拿起,只见重重油纸,封的甚密。去了数层,方露出纸笺。那曹元帅此时心中早巳氅了斗大一个疙疸,忍不住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,圆睁凤目,恨不能一眼看个明白才好。马凌云等也都慢慢凑至老爷的背后偷瞧。高公见那封皮的左边按着杨府顺天侯一个別号的图书,觉心中一动,看朱红签上写着“父亲大人严启”六个大字。曹爷说:“怪哉,怪哉,若非父子,谁肯这等称呼?”
镇国王用手撕封开家信,慢展从头仔细观。上写着:“不孝梦鸾百叩首,灯前亲笔禀膝前:自儿六岁别我父,无佞府长到二八年。外祖母归西身辞世,偏遇着舅舅奉旨镇潼关。只得送我回家转,与继母无猜无忌甚相安。次年我父遭奇祸,孩儿一恸病身缠。蒙恩谪父发南地,为儿得命保安全。不料表兄伏公子,兽心人面起不端。干碍我母难翻脸,我也曾拒绝善警两三番。那狂生欺心措下绝户计,郑昆透信泄机关。为儿万般想出路,一路寻亲上岭南。通江岭搭救义兄曹文豹,天黑误遇赵公的船。诛斩贼盗将他救,诉说已往讲从前。才晓得赵公是父昔年友,提到圣上皇宣禁罪官。不许子侄同聚尝,那时节为儿进退两为难。赵叔父近感新恩思旧义,将孩儿带至汀洲馆后园。最可怜儿与青梅主仆俩,敛踣迹藏形处处难。我二人夜夜何尝得稳睡,衣不解带抱刀眠。咬钉嚼铁熬岁月,卧薪尝胆整三年。恰逢南北刀兵起,皇家挂榜选英贤。为儿的冒险担惊夺帅印,为的是侥幸成名好辨冤。多蒙上天天垂佑,战败群雄中状元。我只说平南得把天伦找,谁知扫北不平南。也是咱父女灾星退,鬼使神差该见天。瞎了眼的国材吕丞相,他把为儿当作男。差人见我求秦晋,孩儿信口许姻缘。奸相识我是嫡亲婿,时常召饮去盘桓。为儿的这般如此将他套,老贼带酒尽实言。他把那害父的情由全吐露,一往从前说个全。亲笔私书交与我,封在书中带至父前。孩儿带兵平塞北,这一去胜败输赢总在天。上苍加护成功早,为儿的回朝一本奏金銮。大料吕贼无可辩,父雪沉冤不费难。就只怕为儿此去难取胜,身丧沙漠不得还。万一孩儿亡塞北,乞爹爹只管拿书去辩冤。他若抵赖不招认,这封书便是他招词纸一般。还有那宫帏圣上娘娘的话,宁太监受贿蒙君往外传。某宗某件多少事,细细从头写后边。望爹爹,严收此字为凭据,小心仔细万万千。怕的是机关预泄仇家晓,吕国材诡计百出防守难。天伦莫把儿牵挂,恁着我一片丹心达上天。望爹爹保养天年加自爱,等个花开月满巧团圆。情长纸短言难尽,一句话,父若平安儿也安。”年月日期下边写,傍写着蠢女弥封商梦鸾。镇国王看毕书中话,又惊又喜又心酸。似哑如聋发了怔,呆呆呆双手擎书无一言。曹元帅如梦初觉一声叹,虎腕拍胸叫罕然:“这般奇女人间少,心胸才智占十全。慢说是红粉群中无二个,就是这衣冠队里也当先。我辈须眉真愧死,说什么孝女曹娥花木兰?”双印凌云诸战将,人人赞羡女魁元。高公半晌神方定,紧皱双眉把话言。
老爷叹气开言说:“列位将军不消过奖,蠢女无知,率意胡为,窃占帅印,欺哄圣上,明是与老夫罪上加罪,何贺之有?”曹爷、众将一齐说道:“老千岁说那里话来!令千金离家避难,节也;为父从戎,孝也;慷慨出战,勇也;舍生不顾,忠也;暗访仇家,智也。天下有此奇女,乃圣朝之瑞,圣上闻知,定赐褒奖,断无降罪之理。”曹爷此时心中十分爽快,点头参想:“怪道他自居内庭,中门长关。就是举南北随征之将,也有深意在内:品貌俊秀者他都举在征南部内,自己带了郑铎、呼延平两个黑鬼,孟昶、焦荣一对夜叉,其余都是些神头鬼脸的人物,这俱是他细心远嫌之处,真正令人可敬。”众将无不夸奖。高公总是闷闷不语。当下曹元帅吩咐摆上酒宴,亲手把盏庆贺高公,高公却不过意,只得酒领三杯,食供五道。老爷起身告辞,曹爷也就传令拔营,同往诸葛城来。
此时合营将校都知平北元帅是镇国王的千金,把这件奇闻悄悄传说。那哑叭着意留神,听在肚内,大兵到了城外安营,高公进城,先去见九千岁交令。王爷大喜道:“卿主仆立此奇功,孤即日差官上本,皇爷一定宽恩赦罪,念功思旧,卿必有还乡之望。”高公叩首拜谢,王爷设宴庆功。郑公父子亦偏殿赐宴两桌。到了次日,曹元帅带众将进城参拜九千岁,那哑叭死活要跟双印进城,双印无法,只得带他进城,安置他在王府对过一个铺中,嘱咐两个家丁好生服侍,跟随曹元帅一同进府参见威远王去了。那哑叭知道高公子今日正在王府会宴,暗想道:“趁此机会,还不叫他父子相认,等待何时?遂问两个家丁打首手势,叫他二人一个出城去取衣服,一个去买东西,把他二人支去,他却抱起包裹来,忙忙走至王府门外,瞅了个空儿,往里就跑。这一来,粤地复传异事,篇中又见奇闻。要知镇国王怎生认子,且看下回便见分晓。
卷十一
第五十六回 双印纹尚留仙迹 九千岁代辩沉冤
且说威远王九千岁正在殿上摆宴款待曹元帅,与高公众将庆功贺喜。正在欢饮,只听喧嚷之声,王爷即令太监去看。原来是那哑叭任守志要闯府门,门上的将校兵丁只当是个疯子,赶来拦阻,不容他进去,哑叭急的喊叫起来。太监看了回来,跪在驾前禀道:“府外有一哑叭,抵死只要进来,被门上人拦住,他发急喊叫,所以惊动王爷。”双印正在座中,听得此言,吃了一惊,满面通红,站将起来,连忙出席,走至驾前,拜倒在地,口呼:“千岁,此人乃臣的仲兄,生患喑哑疾,臣幼失父母,全亏哑兄抚养成人,坐卧起居,不肯少离半步。自臣上京应考以来,直跟至此。今日想是寻臣来此,鄄野之人不晓规矩,罪该万死,乞千岁宽恩恕宥。”王爷听毕,点头道:“照卿所言,你这哑兄友爱之笃,令人可嘉。卿既为正印之职,庆功宴上,也许有他一座。弟贵兄荣,不枉他一番抚养。卿且平身,召他进殿赐宴,共庆太平盛世。”当下双印谢恩归坐,王爷传令令单居士进见。
不多时,哑叭随令而进。只见他不慌不忙走来,放下包裹,向九千岁端端正正参拜了。王爷见他头戴福字青巾,身穿宝蓝绢道袍,云鞋净袄,腰紧系丝条,生的方面大耳,眉目清楚,三指掩口髭须,年约三旬以上,面貌十分良善。旁边太监吩咐道:“单居士听真:王爷鸿恩盛典,赐你与弟同宴,谢恩入坐。”
只见他向上磕头将恩谢,站起身来四下观。看见高公西边坐,迈步连忙走向前。望着老爷将头叩,深深四拜在平川。镇国王一见忙站起,离坐出席用手挽。这哑叭手拉高公指自己,口内哈哈三五番。松了高公又拉双印,手拍胸膛指指天。回身打开小包裹,取出了红绫小被与衣衫。拿在双印身上比,拉拉扯扯叫他穿。这小爷满面通红无好气,立怔了文武众官员。哑叭急的团团转,口内哈哈手不闲。推了高公又推双印,恨的他跑来跑去咬牙关。王爷看着微微笑,揣度其中必有缘。镇国王看着衣被心参想,又把那哑叭留神仔细观。忽然想起任守志,与他容貌是一般。算来年齿多相对,定有蹊跷在里边。莫非那是儿双印,被他扶养这些年?细瞧这守英面目如黎氏,有八成是我高门拜孝男。可惜这哑叭不能言就里,纵是亲生认也难。老爷正自心暗想,只见那哑叭不住唤连天。推着双印把高公拜,搬着脖子按着肩。闹的双印无主意,又气又恼又羞惭。止望推他出府门,用手拉衣住外牵。哑叭抱住了双印的腿,咕咚坐在地平川。哈哈点手把高公叫,拍地拍心又指天。性紧的曹爷心焦燥,热汗浑身凤目圆。九千岁坐上哈哈笑,启齿开言把令旨传。
王爷见此光景,也就猜料了八九,向下叫道:“单小将军不必逐他,你且进殿,我有话问你。”小爷不敢怠慢,连忙上殿。拜到驾前。王爷吩咐平身,把高公唤至面前。王爷看看高公,又看双印,看看双印,又看看高公,见他二人不但面貌骨格果是父子,即那说话声音竟是相彷。遂向高公问道:“孤闻卿家曾有一子,早年失去,其时年几岁?穿着什么颜色衣服,可还记得么?”高公道:“彼时罪臣奉旨征番,家中之事,一概不知。及至前岁回京,方晓失子之事。听说是中秋之夜,那时年才三岁,如今十四个年头,在时一十七岁了。所穿衣服,臣实不晓,惟郑昆知道。”千岁点头,命人去唤苍头。又向高公问道:“那哑叭方才望你下拜,可是相识吗?”高公道:“说时话长,当日臣在家中之日,先茔祭扫,从雪中救起叔嫂二人,一为朱氏,一为哑子任守志。臣留叔嫂看守坟茔。这是二十年前之事。今日看那单居士面貌,虽与任守志相似,但只是年深日久,改变童颜,臣心中不敢作准。”那哑叭听见高公说道“任守志”三个字,跑至驾前,跪在地下,把手指着鼻子,哼哈个不了。千岁说:“你莫非就是任守志么?”哑叭点头。
正说至此,将郑昆唤到。王爷先令人将衣被包起。苍头进殿拜倒,王爷问道:“昔年丟你小主人之时,是什么时候?穿什么颜色的衣服,身边带着何物,你还记得吗?郑昆道:“小人记得。乃中秋之夜,及十六日,主母命小人写招帖寻找,上开年貌衣色:大红实地夹纱衫子,元青缎背甲,绿绸洒花单裤,哪叱小帽,珍珠销一团,银镯两个,红绫小被一床。那珍珠乃金丝串贯,界牌上刻着钦赐二字。”王爷听毕,命把包裹打开,大家观看,一件一件数点,与郑昆说的一件不错。苍头猛然一见,惊诧非常,失声道:“这可是我小公子的衣物。这、这、这是那里得来?”王爷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老头儿,你且起来,孤叫你见一个人。”苍头叩首平身,王爷手指双印说:“你看!”苍头睁开老眼,看见双印的容貌又似高公,又像素娘,不由的心中惊惊喜喜,疑疑惑惑,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。
此刻九千岁与众将都料准十分,单小将军必是高姓之子,只恨哑叭不能明明白白说出底里,十分使人闷燥,别人还可,把个曹元帅只急的双手暗搓,心内说:“这还了得!”只见王爷向众说道:“这衣被既然相对,哑居士又如此光景,这小将军定是高卿之子了,列位以为何如?”众将一齐说:“千岁明见极是。”千岁说:“待孤再猜上一猜。哑居士,你且听真,同大众在此听孤猜猜你的心事,猜的是,你便点头,猜错了,你摆手。”哑叭点头依命,两只眼望着王爷。王爷说:“你真是高镇国雪中所救的任守志么?”哑叭点头儿。王爷指着双印说:“他可是中秋夜所失高姓之子么?”哑叭点头,带着哈哈。王爷说:“想是他被人谋害,遇你救下,因念昔日大德,抚养恩人之子长大成名,周全至此,使他父子相认,你这片苦心么?”哑叭见说至此,乐得他眉欢眼笑,点头儿呵呵,不住答应。曹爷此时心中宽了二分,躬身向王爷说:“这等单先锋定是高门之后了!”王爷说:“一定无疑,老将军、小将军就此相认便了。”
高公此刻虽料了十分,因他为人庄重,不肯唐突;双印是另有一番心思。当下听见千之言,父子二人,面面相觑,都不敢孟浪。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众文武一齐说道:“千岁钧令,又有显证,分明老将军父子重逢,理宜速认。上顺天心,下全骨肉。某等亦有一贺。”双印见说,向上拜倒说:“认父归宗乃人子所愿,但只一件,彼时幼小无知,全不记忆;哑兄虽然心内明白,高大人心中也不知底里,末将不见确证,不敢遵旨。”高公也说道:“不但小将军细心,不见千真万妥,老夫也不敢妄自尊大。”遂向九千岁尽礼道:“蒙千岁鸿恩怜悯,罪臣非敢违旨,但人伦之系,恐少误分毫,失之万里。臣有一证,可以决目下之疑。臣子双印生而双手拘拳,十指不伸,弥月时,吕仙下降,如此这般,与他摅开两手,掌心印上朱宇,左手是永保遐龄,右手是遇难成祥,因此取名双印。其色久而不退,如生成一般。如今请千岁看单小将军掌上果有此字,便是臣子;如无其字,罪臣不敢冒认。”双印听得心中一动,说:“臣掌上果有此字。”王爷随将他父子一齐唤至面前,命双印伸开两手,大家一看,果有红纹印记,八个珠字。
高公一见惊又喜,乐坏苍头老郑昆。哑叭不住做手势,催着公子认天伦。高公见着亲生子,不用明言暗恸心。九千岁带笑含春呼小将:“不必犹疑已见真。快些过去拜亲父,骨肉团圆正天伦。”众目一齐观双印,只见他低头不语自沉吟。转身拜倒呼千岁:“王爷恩谕理当遵。但只是这件事体关系大,须得个水落石出万万真。又不知何人抱出镇国府,又不知起首发源为甚因。又不知如何得到前安镇,又不知怎样逢兄单守仁。又不知那个与心把我害,又不知在外光阴几度春。虽然说衣服印记为凭据,不过是究理详情揣度云。又无人来明去白说个透,闷葫芦难打鳖死人。哑兄难然心内晓,又不能已往从前细细云。万一其中有舛错,倒叫他人笑破唇。风化所关人伦系,那有个糊里糊涂认父亲。与其与人留话柄,倒不如作一个无名少姓的民。”小爷说到这句话,虎目滔滔滚泪津。王爷见他言近理,点头不语叫平身。高公明知是爱子,见他不认怎相亲?这其间鳖躁了性快的曹文豹,急坏苍头老郑昆。惟有哑叭更着急,急得他眼似鸾铃咬下唇。摇头仰面双睛瞪,暗暗腹内叫苍穹:“我任守志,抛家失业撇亲嫂,为得是保护恩公后代根。数载的殷勤心使碎,好容易将他抚养长成人。幸喜成名身贵显,难为我千辛万苦将他跟。自幼儿何尝经过人杀砍,每日在万马营中把咱着心。听得炮响人打仗,吓的我似醉如痴掉了魂。刚刚的熬至太平心放下,巧遇着他父子相逢机会临。舍死亡生闯王府,为的是周全公子认天伦。不料小爷多性拗,虑远愁长太细心。父子对面不相认,却叫我千苦万辛枉劳神。细想还是我无用,空生此口不能云。费尽心机不及事,虽有如无草木人。活在世间无意味,到不如早见阎罗另换身。”哑叭越想心越气,急怒加攻冒火星。看了看双印擦了擦眼,瞅了瞅高公拍了拍心,望了望王爷跺了跺脚,指了指虛空咬了咬唇。大唤一声阶下跳,一头蹦倒在埃尘。虽然未曾伤皮肉,力猛石坚已撞闷。躺在阶前身不动,仰面朝天脸似金。王爷众将吓一跳,双印那时吓掉魂。跑向前来忙抱起,盘回手脚坐埃尘。目中落泪连声唤,揉腹拍胸慢按心。高公不忍心如醉,叹坏苍头老郑昆。王爷座上将头点,眼望着曹元帅把话云。
“将军你看,这哑人竟是一肚皮的义气,只可惜说不出话来。”曹爷躬身答道:“千岁明见不差,皆因他说不出话来,忿极气极,才有这一蹦。王爷何不快传良医用些妙药,趁早搭救搭救?”
王爷闻言,猛然想起,向郑昆问道:“老头儿,你那金丹可还有么?”苍头连忙跪禀:“还有一粒。”千岁说:“快些取来,与他服下。”当下苍头取丹,太监取水,双印扶着脑袋,撬开牙关,与他灌下去。不多时,见他气转还阳,睁开二目,咽喉中痰响,呕逆上来。双印扶着他,把身一探,见他一张口,哇的一声,吐出一堆紫血,内中一个肉毬,大如酒盏,坚硬非常,落地有声。只听他哎哟了一声:“罢了我了!”他这一句话刚然出口,合殿之人无不惊异,不由齐叫一声:“奇哉,怪哉!哑人说话,千古奇闻!”九千岁哈哈大笑道:“明明上天赏善现报,卿等且须细悟。任守志,你可把你这苦心细细表白表白,好叫他父子相认。”当下任守志整衣上殿,后又行礼,遂把滑氏母子暗谋家产,怎样与蜂儿定计,嫂嫂朱氏爱利忘恩,欲害公子,幸得抱至前安镇单家避雨,单家夫妻拾金见还,后与单守仁结义同居,抚养公子成名,直至今日之事,从头至尾,说了一遍。九千岁与众文武诸人听了,人人赞羡,个个称奇。高公、双印此时如梦方觉,公子跪地老爷膝前,拜认天伦。高公携着公子的双手,父子二人恸泪交流。郑昆也拜认了小主。高公父子拜了王爷,起身向任守志说道:“老朽不幸祸起家庭,犬子遭害,若非义士施恩救护,无有今日。高氏香烟之续,实义士之赐也。请转正受愚父子一拜。”说毕,父子二人一前一后,双双拜倒。慌的任守志还礼不迭,说道:“小人蒙老爷、夫人葬兄救嫂,活命之恩,虽粉身碎骨,不能保其万一。犬马之劳理当尽力,怎敢受恩公之拜?折死小人了!”九千岁在上面看着点头含笑,说:“该拜呀!似此义士,天下罕有,孤亦当待为上宾。”吩咐:“看宴,孤与众卿共庆盛世奇缘。”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一干众将都出位向任守志打躬称誉,慌的守志不知向谁还礼才好。当下重新摆宴上来,大家谢恩,入坐欢饮。那任守志穷民乞丐,若非有一腔忠义作此过人之事,怎得顿愈胎疾?
九千岁素行仁德,最喜善事,又因子服了贼寇,喜事双集,心中十分欢喜悦,向曹元帅说道:“孤明日将这件始末修本一道,卿带至京中,奏明圣上。圣心喜悦,定赦其罪,召高卿回朝。”曹爷连忙站起说:“高镇国何尝有罪?原是被吕相谋害。深情底里昨日已知,难道镇国回城不曾启上千岁么?”千岁回头向高公问道:“既知仇家,何故不告我知?高公起身拜道:“罪臣非敢瞒匿,只因拙女无知,有乱国典,臣罪有加,怎敢在千岁驾前亵渎?”王爷说:“卿且平身细讲。”高公不敢平身,遂把梦鸾小姐手字与吕相的私书取出献上,说:“千岁请看此书,便知罪臣被罪的缘由了。”太监接来呈上。王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,惊喜非常,道:“卿快些平身,还称什么罪臣?当日你发到之日,孤一见知非背国造逆之人,今果不出孤之所料。且喜卿生此奇才虎女,不但替父雪冤,而且细心搜出蒙君作弊之人,实有功於社稷非浅。孤今既知明白,不消曹元帅带本了,等孤亲修一本,将这两封书字封在里面,命卿充为差官。双印今日也不必出城,犒军已毕,你父子只管随曹元帅同归故里,金殿辩冤,孤一力担当便了。”高公父子连忙谢恩。
不多一时筵宴毕,曹元帅谢宴出城回大营。高老爷一同守志回寓所,这不就喜坏梁氏与安宁。母子二人拜小主,大家同步至房中。镇国王复又让上任守志,父子重新把礼行。高老爷恭恭敬敬将揖作,叫公子四双八拜拜恩兄。守志叩头忙还礼,说道是:“救命恩公在上听。千岁公子如金玉,小人是粪土蓬蒿一般同。若还如此将我待,定然折死赴幽冥。”老爷说:“大德深恩当补报,从今不可这样称。老夫讨大把叔侄叙,犬子依然是弟兄。义士若还不嫌弃,从今后认义即如骨肉同。”郑昆说:“老爷所论言有理,任二爷不必推辞就请应。”守志连连说:“不敢,郑大叔休得取笑我愚蒙。老人家这样称呼我,实令守志心不宁。”双印说:“兄长不必多谦逊,凡事从直两尽情。”守志难却高公意,只得点头且依应。这才叙礼同归坐,安宁即便献茶羹。主仆五人谈以往,由不得忽喜忽惊忽动情。说到伏氏心活处,高公切齿恨连声。说到素娘投河死,双印嚎啕恸沮倾。说到瞽者睁开眼,梁氏称奇侧耳听。又说到梦鸾小姐夺魁事,如何套审老奸雄。九千岁明白写保本,与元帅不日回朝转汴京。金殿辩冤参佞党,这段沉冤不久明。梁氏安宁闻此话,十分欢喜乐无穷。
老婆儿大喜,拍掌道:“到底是我那有志的姑娘,可把仇家访出来了!怪不的临行向老婢说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,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了。”高公说:“你不要欢喜,梦鸾此去征北,想那北国君臣猛勇泼皮,万分难敌,我当年数载辛苦,千征百战,方得成功,小小幼女如何是彼之对手?吾料此去凶多吉少,何喜之有?”双印说:“父亲只管放心,我姐姐智勇双全,孩儿已见其大概,曾授我三路神枪,昨日与贼交战,就是以此取胜。”任守志道:“吉人自有天相,大人勿虑。”梁氏说:“只求吕主暗中保佑,自然无妨。”高公道:“事已至此,虑也无法,只可听天而已。”郑昆道:“大仙真乃千呼万应,所留隐语,至今无不应验。曾说公子掌上的红纹十七年还是如此,算来何尝不是十七年了?”梁氏说:“我还听说大仙指着拴马椿说不与他帽子带,又说什么一个眼的回子扛着大棍。”郑昆道:“马椿之嘱已应在宋氏身上了,只是这扛棍的回子,又是一个眼,可不知是何隐意?”双印猛省道:“是了,是了”。高公也悟过来说:“哦,你且解来我听。”双印说:“此话依孩儿想来,应在奸相身上了。细想回子双口,是个吕字;一个眼者,目字也;棍者,独木也;木目岂非相字么?”高公点头道:“解得不错。”正说至此,只听外面叫门。要知来者是谁,所为何事,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七回 槐氏兵间逃命 王婆水里丧生
且说镇国王认着双印,父子主仆正自谈心,昕得外面叩门,原来是任守志的两个家丁找至此间,安宁领他们进来,天色已晚,大家安歇。次日九千岁大犒三军,修了保本,付与高公。曹元帅歇兵三日,拔营起寨。高公父子主仆洒泪与辞,王爷善言慰遣,出得城来,车马仆从与曹元帅一同起行。
那日到了杭州仁和县,曹元帅出榜安民,清家户口。附近州县文武都来迎接。那富阳县统制戴士杰与曹元帅有旧,相见之下,待以殊礼。曹爷留宴,谈心叙旧,此时那水禁子名清已与戴老爷作了长随,站在戴公的背后,听着曹爷谈说往事,听到爽快之处,他竟放声大笑起来,被戴老爷喝退一边。曹爷道:“此人朴实可取,兄到不要叱他。”戴公道:“因他可取,所以弟叫他退了。前者五松山之事,他竟走来见我,如此如此,岂不可取?”曹爷哈哈笑道:“难得,难得!看起来与我辈胸襟何异?这样朋友正不易得。来,来,来,来,本帅敬你一大杯!”水清咧着大嘴而笑,跪在地下接酒而饮。当下二人作竟日谈,戴公方才离去。曹爷因牵挂姑父、姑母及琼花小姐,要去拜望,先着人去柳黄村送信。去人回来,方知已避兵上京去了。次日传令该管地方官员。备了船只,带兵至临平江口,弃陆登舟,从水路回兵。
言不着平南元帅回人马,听把那槐氏邹婆明一明。从那日卖了琼花寇小姐,得银四百有余零,他二人尽性吃喝吞酒肉,丰衣足食任纵横。乐了来又说又笑又唱曲,烦了来又哭又喊又哼哼。两个人一对一声哭爱子,哭够了擦擦眼泪再喝鍾。自古道:坐吃山空总有尽,人口犹如无底坑。不上三年花完了,手内银钱渐渐空。邹婆子只得从作旧买卖,那槐氏无奈之何作女工。不能吃肉喝美酒,只好是将就糊口度余生。不料那日遭民变,忽然半夜起刀兵。幸喜未被贼杀死,跟着那逃荒男女跑出城。奔至那无贼去处全躲避,只落得巡茶讨饭且偷生。二人到此无活计,商量投亲上汴京。槐氏有个叔伯婶,某王爷府内暂安身。邹婆有个姑表弟,某大人府内作家丁。二人主意商量妥,挨途乞化往前行。迎面遇见王老鸨,背着个包袱喘连声。三人彼此相认识,大家一同坐在埃尘。叙话谈心说以往,共诉兵荒苦恼情。王婆说:“一言难尽我的苦,更比别人大不同。高楼瓦舍全烧尽,院中人死走逃亡散个精。剩我一人无倚靠,孤苦伶仃似飘蓬。”邹婆说:“姐姐如今那里去?”王婆说:“愚意思量要上京。我有个嫡亲妹子开春院,扁食巷西边大有名。投至那里同住下,慢思后计再经营。”槐氏回言说:“正好,咱三人如今何不搭伴行。我俩也要东京去,一路同行有照应。”三人彼此商定,歇息一回又登程。到了临平江口上,一齐上岸坐埃尘。邹婆未语先陪笑,眼望着鸨子开言把大姐称。
婆子说:“王大姐,咱们走旱路,几时才到?莫如雇只回脚船,又快省气力。”王婆说:“好固然好,得花好几两银子,说定了就得先给一半,不然人家不载。咱既要搭船,先说明了,咱三人每人拿出一股,搭一只船,坐了去罢。那不是好几只呢?邹妹子,你往下走几步,招呼过来,咱们和他说。”槐氏说:“那是自然。我还有一句话:我们身边盘费不多,老姐姐要有银子,先替我们垫上,到了京中,本利奉还。不是说大话,到了京中,见了他十八姥姥,就不愁银子使了。”邹婆说:“我表弟手里过活至少也有三二十万银子,他有信请我好几次了,我因舍不得故土,未曾去得成。”王婆说:“也与你带几两银子来么?”邹婆红着脸道:“谁家没妥当人就带银子?”说着,起身往下就走。王婆唤道:“妹子你且站住,咱们说妥了再去搭船。你们到底有多少银子?我是不能垫的。这包里中是几件旧衣,并无财物。那一夜忙乱之处,顾命还顾不过来,好东好西一些也没抓着,一股船钱我这里打算着难溱,那有许多?要有我就拿出来,搭只船,大伙儿坐了去。咱姐儿们是谁,还讲什么还不还的。”槐氏、邹婆听得此言,一齐把嘴儿撅起。
他二人因见王婆包里重,十分亲近表交情。指望着骗他的盘费同船走,借此投亲好上京。不料王婆多老练,更比他们算法精。铁桶加箍不上当,二人那时火化水。又是饥来又是渴,又是腰酸又脚痛。邹婆重又回身坐,两个人望着王婆又念诵。诉些烦恼说些苦,凄凄慘惨泪直流。王婆更又哭得好,三个人数数落落对夸穷。一对五旬从头诉,话至伤心大放声。三人哭至热闹处,惊动了江内船中一诰封。这位夫人多慈善,正坐窗前看的明。听他们苦恼情节多惨切,不由得动了仁慈侧隐心。这夫人忙启纱窗朝外看,有语开言把话明。
那夫人因见三人凄惨之状,心中怜悯,又听他诉许多苦楚,一发不忍,遂推窗向三人问道:“你们可是仁和县逃难之人么?”三人见问,一齐站起,哭的哭,拜的拜,才要大诉其苦,夫人说:“你们的苦处我都听见,不须再讲。无有盘费,路远难行,我这船也正要上京,后面小舱中尽可住得下你们三个,有的家常茶饭,只管吃些,等到京时,各投所亲。这个如何?”三人听毕,倒身下拜,说了好几句感恩佩德的良心话。夫人吩咐搭跳,三人上船,重新拜了夫人,赐些茶与他们吃了。天晚,大家安歇。次日开船走路。
这日到了宝珠滩,天晚湾船。前面是曹元帅艨艟,后边是高老爷的大船,这夫人的船就湾在高公船侧。槐氏三人住在船尾,小船中吃了晚饭,无事闲坐。槐氏把邹婆拉了一把,二人一同出舱,至无人之处,槐氏向邹婆耳边说:“咱们发点财儿罢。”婆子说:“什么?”槐氏说:“前日那一夜五更,老王睡着了,我打开他那包袱、匣子中看了看,都是些金珠玉翠,上好的宝石,约值五六百银子。咱们如此这般,岂不到手?只是没钱打酒买东西怎好?”邹婆喜道:“等我借钱去。只说他失了脚,这船上那是他的亲人?谁管这闲帐不成?好计好计?”一面走至前舱,望一个仆妇借了几百铜钱,拿到岸上买些熟肉好菜,一瓶好酒,拿到舱中。
不多一时黄昏后,前后舱中点上灯。凉爽一回齐安睡,各船上吆喝罗鸣起了更。一轮明月波心照,邹婆子拿出酒肉笑盈盈。眼望着槐氏王婆呼姐妹:“今夜晚十分炎热睡不稳。我今打了一壶酒,咱姐妹且到船头饮几盅。等着凉快了再睡,免的蚊子把肉叮。”王婆听见说吃酒,乐的两眼一眯缝。说:“妹子何苦又花钞,姐姐替你怪心疼。不能帮助到叨扰,使我心内不安稳。”邹婆说:“几个钱的东西什么要紧?不过彼此爱喝盅。姐妹黄连水里洗洗澡,苦中闹个狗儿扑登。”那槐氏故意也说谦逊话,王婆眼下入牢龙。三个人悄悄走到船尾上,不用灯光趁月明。肥肉熟鸡鲜美菜,热酒高斟敬大盅。二人不住把姐姐让,不知死的王婆尽着力儿吞。不多时沉沉醉,身躯歪倒眼朦胧。鼻声振耳如死狗,槐氏邹婆长笑容。慢慢与他松衣扣,上下浑身剥个精,邹婆子一面脱着一面骂:“刻薄娼妇了不成!分文不肯拿出手,一个杂边当眼睛。今朝吃我的便宜嘴,送你去住水晶宫。若干的银子拿不去,看你心疼不心疼?”槐氏说:“合该是咱们福,老粉头一场积攒到头空。这是他花中取利阴功损,咱二人只当打个抱不平。”他二人一面骂着忙抬起,把王婆抬至船边往下扔。咕咚一声刚下去,又听得对面船头发喊声。
原来这边就是高公的坐船。郑安宁与几个防护兵丁因天气甚热,交了二鼓,都在苍棚下打盹。那郑安宁因是在大江面上,恐有不测,时刻防备,歪在栅下,不敢实睡。起先对面船上有三个妇人月下吃酒说笑,后来见醉了一个,躺在一边,那两个妇人与他脱了衣服,抬起来,安宁只当抬进舱中去,又见他似白羊一般,甚是难看,把双睛一闭,只听扑通一声,吓的把二目一睁,见他二人把一个妇人扔在江中去了。小豪杰心中一怒,翻身爬起,一纵身躯,跳过船来,一只手抓住一个,大叫道:“有人害人!”槐氏、邹婆吓的魂不附体,颤作一堆。惊醒了前舱的夫人,忙命院子出来观看,见安宁按着两个妇人,忙向前问,安宁道:“我主奉威远王九千岁差遣进京上本,在下奉令巡更。方才见你这边船上这两个妇人抬着一个妇人扔在江中,因此跳过船来,将他二人拿住。”院子大惊道:“多亏将爷看见,不然我们难免一番口舌了!我们这船是从山东来的,孀居主母带着小主人上京投亲,主母一时慈悲,带他三人上京,乃是好意,不料他们作出这样事来。”安宁问道:“你二人姓甚么名谁?既然是一同避难之人,为何扔他下水?”邹婆说:“老身勾氏,姓邹;这一位是翰林夫人寇门槐氏,因避兵逃躲出来,上京投奔宁波侯海老爷家,是他娘家。呸!不是,不是,是他表兄家。那一个是美人街的挽鸨子,半路撞见的,搭伴同行。”院子说:“管你那些闲帐?我问你为何把他扔在水中?”槐氏说:“那个扔他来?是他失脚掉下去了。无仇无恨,我们为什么害他?”
安宁听了,腹内沉吟,“听他此言,这两个妇人明明是邹婆子与姑爷的庶母槐氏,何不如此如此,带他过去,禀明老爷。问清旧事,与姑爷雪恨,岂不是好?”遂向院子说:“他二人虽非府上之人,害了人命,免不的地方官究治。总无干涉,也要耽误程途。我将他二人带到那边船上,禀了我家老爷,知会了曹元帅,只用一个谕帖,交与地方官,只管开船走路,岂不省许多罗嗦?”院子大喜,连连致谢道:“多承将爷下顾,老朽候信便了。”当下安宁命防护兵带着二人,搭跳回船,禀白高公。这一来,不知怎样发放二人,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八回 掌上明珠方入手 天边破镜又重圆
却说镇国王此时尚未安歇,同公子双印父子二人在灯下观看古书,讲些旧典。只见安宁走进来,把方才之事回了一番。高公说:“把他二人带来!”安宁答应,将二人带进,战战兢兢跪在面前。高公问道:“那一位是翰林公的如夫人?”槐氏见问的安详,称呼又好,遂放下心来,答应到:“妾身便是。”高公说:“云龙公子、琼花小姐而今何在?”妇人见这一问,不能回答。邹婆接言道:“都被贼兵冲散了。”高公道:“五松山被曹公子所杀者是你何人?卖入勾栏自刎者又是那个?”二人大惊,一齐叩头道:“老爷,这些话我们全然不懂!”高公冷笑道:“料你不肯实言,唤人来,着实掌嘴!”防护兵答应向前,两个人伏侍一个,揪住头发,垫着膝盖,可喜他二人有缘相会,每日对吃对喝,今门对挨嘴巴。只听乒乒乓乓,只打得满口流红,牙齿乱掉。打到三十上下,忍耐不住,尽情实诉。高公命双印一句句都写在纸上,命把二人锁在后舱。因关系寇公父子体面,令梁氏看守,打发郑昆到那边船上如此回复。
苍头领命到了那船前舱门外,见那老院子连忙迎问,郑昆说:那两个妇人犯着事故,我家老爷要带他们上京请旨定罪。方才之事,与府上无涉,只管放心,明日一同开船走路。命我来不过问了令主人的姓氏,好备照会。”院子刚要回答,只见一个丫环掀起竹帘,走出舱来,向郑昆问道:“这位老人家可是渔阳人氏,姓郑名昆么?苍头说:“正是。大姐何以知之?”丫环说:“你那左腿有些残疾,是怎么又不瘸了?”郑昆见问的有因,遂说:“我这残疾是吕祖金丹治好的,其话甚长,一时难以尽述。”
一言未毕,只听里面呼唤到:“你是郑昆?快来见我。”苍头闻叫,掀起竹帘走进舱来,抬头一看,桌上放着灯烛,上面并坐两位夫人,俱是缟素衣妆,右边那一位明明是二夫人黎氏。老头儿瞥然一见,吃了一惊,往后退了两步,壮着胆子问道:“上面莫非二夫人么?是人是鬼?不要恐吓老奴。”原来这果是黎素娘。自那年跟冯夫人回籍,姐妹抚养孤儿。那冯公子名宝印,十二岁中了秀才。当日冯知县与兵部员外岳老爷十分相契,二人指腹结亲定盟之后,岳员外升转京中,得了一位小姐。数年之中,升了工部侍郎,打听到冯知县已故,夫人回籍生子成人,遂寄书请亲家母同子上京相会。冯夫人因路远未即起行。近因岳老爷又时遣家丁执柬来请冯夫人,一则与公子加冠,二则就亲,因此合家上京。今日到了宝珠滩湾船,却不意有此奇遇。当下素娘见了郑昆,心中大恸,便把从前遇救之事说了一遍。又问道:“你如何得至此间?千岁想是在塞北么?”原来高公被陷之事,冯夫人与宝印公子合家人等虽然知道,就是瞒着素娘一个。此时郑昆悲喜交集,叩拜了主母与冯夫人,说:“二夫人不消伤感,快些随老奴过去与老爷、公子相见。”素娘忙拭泪问道:“那个公子?”苍头说:“就是双印公子。”素娘说:“他在那里?他还有么?”苍头说:“这一时也说不清白,就请二姨随老奴过去,便知分晓了。”
当下冯夫人忙令丫环挽扶素娘同至大船。慌得苍头两步作一步跑进舱中,高公问道:“何事这样慌张?”苍头说:“千岁、公子,万千之喜!二夫人来了!”高公惊异道:“莫非素娘未死么?”苍头说:“如此如此,被冯姨太太救去。方才会着。”一言未尽,素娘掀帘,走进舱中。
抬头看见高千岁,这贤人心如刀搅一般同。叫声:“老爷苦死妾!”扑到跟前恸泪倾。镇国王悲喜交集忙站起,向前来双手相挽不放松。目中掉下英雄泪,灯前细看认分明。只见他乌云素挽无妆束,称体罗衫一色青。玉面焦黄无血色,改变羞花闭月容。蛾眉不扫春山秀,泪眼长流秋水蒙。娇姿丰彩全消尽,体弱神疲似病形。高公一见心如醉,眼望着双印开言叫一声:“我儿,这就是你的生身母,快来拜见莫消停。”
这公子双膝跪倒,两手拉衣,泪流满面,叫声:“亲母吓!念孩儿懞懂无知,久违膝下,身在他乡数载,如同在梦中。”黎素娘面对银灯,左瞧右看,拉着双印先瞧掌,看见了红纹印记“遇难成祥,永保遐龄”,这才双关子抱住叫了一声,顾死为娘,想死为娘!我的娇儿呵,你可真是我那双印子?是怎么那年中秋何人抱去,那里存身?是谁扶养你成丁?你父子何处相逢?几时见面?是真是幻,是醒是睡?儿呵,你是人是鬼?为娘的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死?今日里糊糊涂涂,奇奇怪怪,令人纳闷,叫我猜疑。莫不是思儿想子,心随意转,一片迷离在魂梦中?
这贤人,怀抱亲生,似醉如痴,恸断肝肠流血泪;那公子,倚身膝下,心如刀搅,嚎啕大恸吐悲声。老义仆与梁氏侍女安宁齐落泪,叹坏了舱门以外护送的兵丁与舵公。镇国王,左手拉妻,右手挽子,带泪含春忙解劝:“咱如今,骨肉重逢,奇灾已过,理宜欢喜少伤情。”素娘拭泪挽公子,这小爷磕头尽礼把身平。
当下梁氏、安宁叩拜了主母,送来了丫环,院子也与老爷、公子、姨太太叩头道喜。高公、素娘归坐,素娘把双印唤至面前,拉着手儿,摸着头脸,一边落泪一边盘问他父子相认的缘由。高公遂把始末说了一遍。素娘如梦方觉,叹道:“人心难测,竟至於此!那任婆素来小意殷勤,常常提念恩德,不料竟作出这样事来!可敬那任守志喑哑发人,倒有此一副过人胆肝!”高公道:“若非如此设心,焉得胎疾忽愈?”素娘道:“他在那里?妾身必须拜他一拜才好。”高公道:“就在那边船上,今日太晚,明日再请来相见罢。我与他已认了异姓叔侄,每日早晚叫孩儿过去问安,三餐都是与我共桌而食。”素娘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说话间,送来的院子、梅香告退回船,高公子每人赏了一两银子,叩谢去了。
这里夫妻母子重又谈心。提起梦鸾小姐之事,素娘又喜又惊,叹异非常,高公道:“别事慢说,最可恼者伏氏那个蠢才,这一回家,必要手刃此妇,方消吾恨!”素娘说:“老爷不必埋怨别人,妾身当日不劝千岁续弦,焉有今日之事?”高公仰面想一想,点头道:“是了,这是我命该如此了!未曾定他之先,你与我求的吕祖仙示,还记得么?”素娘说:“妾身不大记意了。”高公道:“我方才想起后两句来了,乃是‘河洲重见面,方是好鸳鸯,’彼时认作断弦重续,必获佳偶,谁知却应在你我今日水面重逢之事。”素娘恍大悟道:“老爷不言,妾身也忘记了。当日失去孩儿之时,郑昆在福禄庵求得一卦的,乃是:‘莫讶风波恶,滩头获宝珠。团圆奸字引,重度喜何如?’彼时也只认作找回双印,重生欢喜。万猜不到是在今日。宝珠滩头得见千岁,又与孩儿相逢,岂非两重意外之喜么?‘奸字引’三个字直闷至今日方悟,若非这三个妇人作引,怎得有此一番奇逢巧遇?可见神签仙卜,是当敬信的。”双印说:“果然,要不是他三人作引同行到京,爹爹与孩儿梦也不知母亲在对面船上。”
说话间,郑昆拿一包裹走进来,禀道:“这是王婆之物,冯姨太太说不义之财无处消放,着人送来,请千岁善处,开发了罢。”高公命安宁明早拿至岸上,换些青蚨,散与逃难之人。安宁领命,提包退下。素娘道:“好个万恶贪妇,因谋家产,药死自己亲生,尚不悔悟!今又因财害命,却撞法网之内,岂不是报应?”高公道:“这件事全是循环至埋。那王婆开设勾栏,损人利己,神天霞怒,故假手于槐氏、郑婆以诛之,父借王婆以除郑、槐二人。循环现报,毫发不爽,深可为戒。”次日早起,高公与素娘、公子望空焚香,先叩谢了天地,后又在吕祖位前叩头礼拜。原来高公敬吕祖甚诚,虽在患难,未曾一日少慢。写个纸位,恭恭敬敬,随处供起,早晚亲身焚香礼拜。这里边又引起一段旧话:前者高公在监之日,虽不焚香,早晚也是望空叩拜两次。禁子在旁笑道:“吕祖既有灵验,就不该叫老爷遭此奇祸了!”高公摇头道:“你这话说的差了,人何不作高一层设想,若非大仙暗佑,焉知其祸不更甚于此?”禁子点头叹服。这是前话。
且说当下高公夫妻母子次日请了任守志过来,两下相见,彼此说不尽的感恩念义,言不了的往事前言。高公又同素娘、公子到冯夫人船上去拜谢认亲。冯夫人与宝印公子也来回拜。曹元帅闻得此信,带同众将,驾了小舟,抬着酒筵,庆贺道喜,欢呼畅饮。停住三日,这才开船走路。
镇国王灾星已满难已退,今日里子遇妻逢返故国。虽然喜庆多欢悦,就只是牵挂姣生女梦鸾。将他那书字时时常观看,返复观瞧心内酸。公子一旁侍立躬身劝,说道是:“天伦且请把心宽。儿等去见曹元帅,到京中公同合本奏朝端。协助提兵征塞北,帮助着姐姐成功不费难。”素娘点头说:“很好,我儿所说理当然。”且不言平南人马回兵的事,再表那扫北佳人高梦鸾。调动大兵朝前进,州县官一路迎接把元帅参。这日兵至幽燕地,佳人下令把营安。元帅升帐居中坐,众将行参列两边。吩咐中军执令箭,传进了四员州县地方官。佳人当面亲吩咐,每处要白板木柜整一千,下造双输如车样,限给三天都要完。如若误限交不到,军法斩首不容宽。领令官如飞去造白营木柜,高小姐歇马三天都造完。拽至大营来交令,验看明白整四千。遂即起营与人马,连日直奔雁门关。这日正然朝前走,只见那报事监旗跑马前。要知小姐平番事,接连下卷叙前言。